罚跪

    无月,雪方停。

    黑暗被咀嚼在这幽长的宫道肠胃里,吞噬干净了就要往肚子里咽。

    内侍跟在褚珩身后,虞秐升则跟在内侍后面。

    雪地里留着诸多人脚印,虞秐升低头,她能分辨属于褚珩的是哪个。

    他走得很慢,沿着一点墨凭借本能在雪地里蔓延出孤独的一道线。

    虞秐升也跟着这条墨线走,她觉得自己此刻有些奇怪,其实她可以全然躲到宫门处的马车里避寒,若是平日里,她甚至会先行一步离开,可方才,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她竟会跟着身前的这个人,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连同去什么地方她都不知道。

    就好像,只是往前,跟着他往前。

    断断续续的阴影里,她能看到他瘦削的背影,他从军多年,安西的风雪似乎将这柄薄刃雕琢得愈发锋利,也在无形中,将他笼在安西的刀鞘里。

    而能让他刀尖相向的,大抵只有谗食安西的黑影。

    她好像,今日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也是这般强烈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一种很沉的力量。

    拂去稀薄的笔墨,窥见他真正骨血的一部分。

    “殿下,王妃,奴先告退。”那内侍叉手折身离去,虞秐升抬头。

    他们已至明宫的东南角,她有些恍惚,眼前出现的,她几乎不能分辨这竟是一座宫殿,它看着极其破败,宫门前生着半高的杂草,因冬日,全然是筋骨枯萎模样。

    再侧头些,能瞧见里面长了一棵参天银杏,从那黑暗里突兀生起来,没有一点起伏和铺垫。

    门被打开了,露出里面森森原样,褚珩的脚先踏了进去,虞秐升收回了视线,她选择站在原地。

    她不喜欢这个地方,觉得好像要把人吞没似的,这个地方的草木也毫无生机可言。

    她往后退了几步,见褚珩消失在黑暗里,她深吸了口气,转过身。

    已经走到此处,她即使不进去也没什么,还是早些回马车上,方才走得太久,身上冷得感觉不到温度,她将脖子往外衫里缩了缩。

    疾步往前走的时候,她贴着墙角,抬头,还是没有月。她甚至有些看不清前路,只能凭借着方才的记忆,但这回忆时常被打断,然后那株参天却又死气的银杏树一瞬又挤进了记忆里,半高的杂草抹着她的痕迹。

    她忽然起了联想,好像方才褚珩不是走进这个宫里,而是走进那株银杏树,然后银杏树会将那个少年吞噬在腹部,一点一点腐蚀消化,直至连白骨都不见。

    然后她的脚便不停使唤了,他们像是有了自己的想法开始往回走。

    直至那黢黑的宫门前。

    宫门已经关上,瞧不见里头一点光。

    虞秐升在方才站的那处静默了片刻,踏步走上台阶,然后抬手敲了敲门。

    哒哒哒——

    三声清脆的扣门声,将这宫室内的死寂打破,那银杏树的影子隐进黑暗里,嚣张着像是要向着虞秐升张嘴而来。

    她却一动不动,静静看着那些丛丛影子,又抬手扣了三声。

    回应她的仍然是死寂的声响。

    她抄起手往后退了一步,站在廊下,将手缩进袖子里,静静立在一旁。

    廊下又落了雪,一点一点灰白的颜色便又覆了上来。

    她歪着头思索了片刻,然后身子往后了些,又回头看向那紧闭的宫门,那宫门似永远都不会再敞开了一般,只让人觉得魂魄都在往里渗。

    她打了个冷颤,思绪清明了许多。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这么冷的天,也没人让她跟着,她平白无故坐在这里又是准备等谁?

    这般想着踏步往廊下走,才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抬手朝着门缝里,压着声道:“殿下,外头实在太冷了,你若是不说话,那便是默认我回去了。”

    她贴着耳朵听了一会,里头没有声音。

    她便又对着里头道:“那我先回去啦,马车留给殿下,我回去给殿下准备热茶,殿下记得早些回来。”

    说毕,她觉得自己心里那奇怪的负罪感少了一些,便才缓慢离开。

    *

    褚珩跪在院子里,他身侧是那株银杏,但阴影却是落向了墙外。

    院子里起了一声嘎吱——声音一点点蔓延开去,他僵持着身体,没有抬头看,那门轴声响起的一瞬,他身子强压住发颤,指节捏了起来,蜷进掌心里。

    “娘子听说了安西的事情,”李嬷嬷垂眼看着跪着的少年,声音如往日一般冷涩,“娘子说,对十三郎很失望。”

    失望两字,如同压垮最后的声音,少年的肩头忍不住颤抖起来,带动着这具骨骼一起颤颤。

    李嬷嬷没有施舍多余的情绪给跪着的少年,不带掺杂得转过身。

    “李嬷嬷。”身后的褚珩却忽然喊出声,“今日,今日是冬至,我想见见,见见阿娘。”

    阿娘二字,自肺腑出,吞吐细腻,生怕惊扰了其中寓意。

    李嬷嬷没有回头。

    少年肩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这层雪像是有千金之力,要将少年完全压垮在这杂草丛生的庭院里。

    “十三郎是知晓规矩的,”李嬷嬷道,“没有娘子的允许,十三郎绝不可见娘子。”

    “是,我知晓。”他的声音忽然低落了下去,“是我冒犯。”

    “十三郎知晓就好,娘子最烦无理取闹之人。”李嬷嬷的身影消失在那薄薄的光后面,然后便隔着窗只给庭院中的人看一层影子。

    褚珩其实并不怎么畏冷,安西这么多年,他所历风雪是常人永远无法想象的,就连他自己都以为世间再无任何事可以侵扰他的情绪,可每每这明宫里的寒意,一瞬便能将他击垮。

    是他在奢求某些他本就不该得到的东西,也许是他做得不够好,所以那扇宫门永远不会对他开启。

    可今日这寒意比平日都要彻骨,从内里将他打得溃不成军。

    无论他做了什么,无论他距离这里有多远,好像自己一直都只龟缩在这个破败宫室里,从未踏出过一步。

    他,永远都只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他将头微微向下埋了些,忽然听到这死寂里响起几声脆生生的响声。

    寂静里起了几声活泛声音,那声音从那扇紧闭的门口传来,他甚至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再接着这声音便又消失了,外面起了短短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走了几步,再然后又没了声响了。

    他觉得很奇怪,这声音大抵是有人。那外面站的,又是什么人?

    这个疑问没有逗留多久,很快又响起了三声敲门声。

    咚咚咚——

    不急不缓,再然后有人说话了。

    也许是夹着寒意,声音带着颤颤的。

    是她的声音。

    他其实并没有仔细注意过她的声音,倒是今日宴上,才发觉她的音量不似寻常女子那般轻柔婉转,清亮的音调里掺了些更坚韧的东西,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升升,旭日初升的升。”无来由的,他脑海里响起方才她说话时候仰着头的模样。

    音调上扬,音线笃定。

    他忽然听到远处不知哪里宫檐下挂着的铜铃,轻轻响了一声。

    再抬头,雪又落下来了。

    ……

    “娘子,李记带来的馄饨热了给郎君端过去了。”琥珀进屋叉手道,“还有娘子嘱咐的一些吃食也一并端过去了。”

    虞秐升“嗯”了一声,继续低头勾着那些名字,再然后开始在旁写着黑乎乎一团团的东西。

    这些东西琥珀都看不明白。

    “过些日子便是除夕了,带些吃食包好给那些泥瓦子们,再多备些散钱,算作节礼。”虞秐升道,随后眉扬了几分,“我方才仔细又算了,照着正常的工序,待过了年,最多再一月,咱们铺子便可彻底修葺完了……”

    虞秐升发现琥珀并未应声,便只能抬头,见琥珀黑着脸,不停绞手里的帕子,小声道:“若是娘子亲自将东西端过去,那便是最好了,娘子作何还要阿九端?那岂不是白费了心思。”

    “嗯?”虞秐升不曾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片刻后才恍然大悟,“褚珩回来了?”

    “自然,若是不回来,那些吃食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琥珀没好气。

    “回来了就好,”虞秐升也算松了口气,能回来,说明事情过得去。

    “娘子若是总这般不以为意,以后殿下变了心,也娶了三个四个的侧妃回来,方时娘子要怎么办?”琥珀道,“太子与太子妃这般人人羡慕的感情,如今不也是要遵从圣人的旨意,娶那剑南节度使家的薛三娘!”

    “你是说,圣人下了旨意?”虞秐升捉到了这语气间的问题,“是圣人亲自下的旨意?”

    “自然!方才我在宫门外等娘子的时候,亲耳听隔壁宁王府等候的婢子说的,说是今日宴上,圣人给太子赐婚了,赐的就是那薛三娘。”

    “不过也算是幸运,不是赐婚给殿下,若是赐婚殿下,娘子您也不想想,殿下难道还会抗旨不成么……”

    圣人亲自赐婚,那便是说明,太子有了剑南节度使助益。如今褚珩已失安西经略使这一臂膀,虽在户部,太子一派失一户部侍郎,但今日却在这军权上多一依仗,这般算下来,如今竟是褚珩落了下风。

    这般制衡,实在觉得帝王心难测。

    虞秐升想到此处自嘲得勾了勾唇,皇帝不过是让这些朝臣看得表面相罢了,他只中意这唯一一个剩余的嫡子,心不会有任何偏向。

    不过如今失一臂膀,也许接下来,褚珩还有更大的动作。

    虞秐升想到这里,不知哪里的声音否定了自己的思绪。

    今日于宴上,褚珩所言,无一句昭彰野心,甚至语带悲凄,似乎是真正在为那些将士鸣不平,她初初还以为这不过是褚珩的算计人心的方略,可自己却在反应过来时,发现已经本能相信了褚珩所行所言,皆自真心。

    最令人惊讶的是,在某一瞬间,她对他起了怜惜之情。

    褚珩想除太子不假,但除太子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娘子,娘子你听到我在说话吗?”琥珀旁歪下头见虞秐升怔神着不知在想什么,问了好几声都没反应,加重了声调问道。

    “我是在算,修葺好铺子,咱们要去找一些会雕刻的刊工来。”虞秐升含糊扬手说道,“也不知道需要几位……”

    “娘子胡说,分明是在想殿下的事,娘子如今真是越来越会骗人了。”琥珀嘟囔道。

    “琥珀,我着你背的书你今日可曾参透了,背得如何?”虞秐升抬头,忽而正色道,“若是明日我抽查的时候少一个字,那就可要扣月钱的。”

    “娘子,我……”琥珀被哽住,一时一句话都不曾说出口,“珍珠,琉璃她们也还没……还没背呢。”

    “你是我最亲近的,自然待你要严格些。”虞秐升叉腰愈发严肃,“到时候旁人定还要说我偏袒你。”

    “娘子。”琥珀急得跺跺脚,赶紧抄起一旁的书,转过屏风那头,低声吟诵起来。

    琥珀的声音压得细细的,像是油灯上那细长的火苗一般,时断时续,绵绵延延,她的思绪也跟着细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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