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落了大雪,将四周的草木都压了下去,整片河谷都被冰雪覆盖着,不见任何的蓬勃生机。

    身下不知贴着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扣着,身上也被压着什么,他没有任何力气翻身。身上贴着身的里衣已经破了,有些甲胄贴着皮肤,生冷感是他如今唯一的触觉。

    他的耳朵先恢复了知觉,听到了身侧冰河下那汩汩汹涌的河水,都被压在这层厚厚冰面下。

    鼻尖充斥漫天血腥味,一开始的时候,他会感觉到恶心,可不知是不是被压在下面太久,他甚至都开始习惯了这种味道,恐惧先覆过了知觉。

    “向队。”身旁有人呢喃,那是他们第三十三团十七队的李奉思,不过十五的年纪,虽比他小了几岁,是整个十七队年纪最小的。

    生了一张娃娃脸,才编入十七队不过几天。

    方才敌军来袭时候,他们一同摔入这河谷崖地里,他手一揽,将李丰思往怀里一带,便将这小少年护在了身下。

    整个十七队都被埋进这片崖,他不知道究竟这支队有多少伤亡。敌人冲势太猛,精疲力尽时整个队伍都倒进崖地,他的战友皆生死不明。

    “十三,咱们,咱们是不是都要死在这里。”李奉思的声音压低着,他几乎用哽咽颤声言语,褚珩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在不断哆嗦,即使二人之间有重重甲胄相隔,褚珩也能感觉到那种对死亡的恐惧。

    “不会的。”褚珩不擅安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喑哑。

    他试图动一下自己的胳膊,但被上面的尸体压住了,他的余光只能勉强看到上面尸体身上落满了箭羽,方才若不是这士兵落后一步,那这些箭羽,便是要都到他身上了。

    他甚至记不得他的名字。

    “可是十三,我感觉,都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李奉思大声喘了口气,“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没有人来找咱们,咱们……咱们是不是被大陈弃了。”李奉思声音低了下去,褚珩能察觉到他的声音开始涣散。

    “李奉思,娘养的,狗嘴说什么胡话!”脚的方向传来男人低沉的喘声。

    男人声音重重咳嗽,然后啐——了一口。

    “向队。”褚珩喃喃了一声,试图支起身体朝脚下看去。

    “娘的,你爷娘不是大陈人!他们都在盼着你回去,大陈怎么会弃你。”向队吼了一声,似要把躯体里灼气都散去。

    向队已经做十七队队正有十多年了,性子火爆,说话刚烈,从军这般多年,帐中攒了敌首近五十颗,所有新进三十三折冲府的新兵,都由向队一手带。

    进军队的身份各有不同,可无论什么人,在向队的眼里都是一样。

    褚珩觉得肺里的气都快抽光了,他惊讶向队还有这般大的力气说话。

    “有这力气就给老子蓄着力,好好活着,别蔫了吧唧说些鸟话。”向队又大吼了一声。

    “阿耶,阿娘。”李奉思喃喃道了一句,他仰头看了看灰白的天。

    “奉思,你爷娘,现在何处。”远处向队声音平了些,平静了许多。

    “他们世代耕作,是沙州人。”李奉思的声音软了些,却也恢复了力气。

    “做什么?”

    “种瓜果,”李奉思道,“向队不是我吹,我阿耶种的瓜最香最脆,是整个村里顶好的。整个安西,怕是都找不出比我阿耶种得更好的。”

    “小子倒是会吹,待我们回去了,赶紧让你爷带来给咱们十七队尝尝。”

    “向队若是喜欢,让我阿耶送一车来,保准让咱们十七队吃个够。”李奉思似还觉得不够,又道,“十三,到时候你带几个回去,你不是说,你家里老师最爱咱们安西的瓜。”

    “十三是见过世面的,哪像你这般。”向队揶揄道。

    “十三,你家爷娘做什么的,平时也不见得你张嘴,但看你平日习惯,想来定是家里有好多块地的大户人家吧。”李奉思被引起了兴趣,话说得轻快了些,“向队知不知道十三家里作什么的。”

    “老子哪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向队那里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糊弄着说着混话,倒也不多在意,声音沉了许多,“你自己问……”

    “十三……”李奉思还未说完,褚珩接过了话。

    “我家里有几块地,农忙的时候,阿耶白日锄地,夜里回家便读书;阿娘擅长针线活,羹汤胡饼做得最好,”褚珩看着白茫茫的天,手心粘稠的血迹比之方才还要浓烈,他动了动手指,“小时候得了风寒,阿娘会熬粥给我吃,里面加了芝麻和乳酪,入口香甜。阿娘和阿耶会在床边陪我一整夜,只消一夜,那病就大好了。”

    “噗嗤,”李奉思笑出声,“十三,难得听你说这么长一段……额咳咳……一段话。”

    “说你是大户人家而儿郎,果然是。”李奉思道,“又是读过书,又是吃过乳酪……好端端,你来当什么兵……”

    李奉思还未说完,崖上忽然起了马蹄声,他们倒着的人还未反应过来,突破耳际的,先是箭羽划过空气的声音。

    是吐蕃人去而复返!

    大抵是无聊,对着这崖地的尸体一顿乱射。

    褚珩的呼吸滞在喉管里,听到远处有人大喊了一声。

    再然后,有一个男人的身影扑了过来,巨大的冲力,让他与李奉思的身体凝滞在一点,他们被他牢牢护在怀里了。

    身上覆着的这个人呕出一口的血,血腥从褚珩的衣襟里往里渗。

    “向,向……”李奉思的声音将褚珩空白思绪打破。

    “咳……咳咳……别喊……”喉咙里的血液翻腾,朝外翻涌,向队压低着声,小声喃喃着,与深红的血色一同蔓出。

    褚珩的瞳孔出于生理本能睁大,他想将身上男人推开,无论如何都推不动,向队就像是一座山,将他们保护在怀里。

    “咱们十七队,不做孬种。”向队斥了一声,他的力气快用尽了。

    可箭羽声未停,还有吐蕃人的嘲笑刺耳。

    “十三,十三……把李奉思带回去,带……回去……”男人喘息里吐出几个字,“十七,十七队,护,护好。”

    男人的头颅终于垂了下去,彻底倒在了他的脖颈间。

    天地间逐渐凝成了浑厚的血色,一点点从眼眶里弥漫。

    白茫茫的大雪成了血水,他的身体彻底失去了直觉,被汹涌的血水推着漫无目的往前。

    褚珩猛然睁开了眼睛。

    黑夜里,除了他自己的喘息声,还有廊下守夜仆从的憨声,他听不到任何一点动响。

    他动了动自己的膝盖,雪地里跪的久了,这膝盖便常失去知觉,若是维持一个姿势过久,会疼得几乎无法动弹。

    鼻尖血腥气似还在弥漫,连自己身上都像是罩着那浓浓血色,如何都去不了。

    “两千精锐,皆灭”宫宴上那句话,与安西那些年的风雪一同,将他覆于深夜。

    身上缎袄,满室珍奇。

    他觉得这是一种说不出的耻辱,这种耻辱否定了那冰雪交加的安西五年。

    他应当,也应当与那三十三折冲府一同死在桑川河的冰天雪地里,而不是卧在这花团锦绣的淮王府。

    向队不应为了他死,他这样的人,根本护不住第十七队,也护不住安西。

    当初若非定要收尉迟塬于麾下,或许这两千轻骑也不必死,是他被野心滋养,将他们推入了那般境地。

    阿娘说得对,既无能,怎总做这些可笑之事。

    他绕过屏风,抬手将那窗子推开,冷风拂面。

    外头白莹莹一片,只有半轮月当空。

    他将手往外伸了伸,触及到那一点光又赶紧缩了回来,好像是灼伤了手指一般。

    明澈澄亮,那都是他不配拥有的。

    隔着几重灯,他视野朝旁看了看。

    那里亮着一盏灯,这是虞秐升的院子。

    四方寂静里,唯有那点暖黄的光,在清辉月色下分明。

    他觉得这个距离刚好,又不灼热,却也能望得见。

    远处天际从混混的光转至薄薄的颜色,再然后缓缓淡去。

    整整一夜,那开了的窗一直不曾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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