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正月初一。

    今岁的雪下得比往都要早,至这正月前,便已然下过几轮了。

    层层檐廊外,再是重重宫阙,皆被雪色压着与山川化为一色。

    因前些日子宫宴的缘故,淮王府被免了进宫贺岁,因而虞秐升也能松散些,守了岁第二日睡得昏昏沉沉,近晌午才勉强起身。

    淮王府婢子小厮不多,但因节里,还是不可避免忙得前头不着后头的,琥珀最擅人员安排,虞秐升全然放心都交了他。昨日除夕府里又是搭庭燎,又是吃酒,院子里忙得一团乱,今晨虞秐升被嘈杂声唤起,着了厚的外袄便推开了窗。

    视线顺过前头的檐廊,见远处琥珀似与珍珠在那说话。

    “郎君方才便已出去了,说是今日会晚些回来,让娘子不必等。”

    “才是正月初一,殿下是去何处了?”琥珀似有些着急,“若是拜岁的话,怎的不唤娘子一同?”

    “回琥珀姐姐,奴并不知晓殿下去何处了。”珍珠叉手,“不过……”

    “莫要支支吾吾的,且快些说。”琥珀催促道。

    “殿下马车上堆了许多礼物,还是阿九亲自勾的礼单,奴瞧了眼,几乎整个车厢都快压满了。”珍珠凑近,一脸认真道。

    “什么!”琥珀讶道,一回头,见虞秐升正瞧着她们这处。

    方才的话,似乎是都被听得一清二楚,琥珀急得跺脚,却见虞秐升满脸坦然,还对着琥珀缓缓招招手。

    “琥珀,今日是正月初一,我们也去贺岁吧。”

    虞秐升喜着暖色,其中特别喜爱緗色,今日这身是那日在宣阳坊买的布料,年前她寻人裁了做新裙,缠枝纹在这布料上,如秋日熟了的秋叶草木。

    最是盛时,最是温时。

    “娘子,咱们真要去东宫?”琥珀嗫嚅道,“你知晓的,殿下与太子素不对付,咱们是不是该问一下殿下再去?”

    “我是去与六娘拜岁,又非与太子拜岁,这其间不起冲突。”虞秐升道,随后她还是不情不愿加了一句,“若是殿下回来了,着琉璃与殿下解释吧。”

    “那便好。”琥珀松了口气,“可是,太子妃不就是太子的人,见太子妃与见太子有何区别?”

    “难道六娘成了太子妃就不是六娘了?”虞秐升瞥了眼琥珀,语重心长道,“难道女子嫁了夫婿,便不是阿耶阿娘的女儿了?”

    “可是,民间常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琥珀不解,“女子嫁人,自就从此入了夫家的门楣,自不能只是家里的女郎了。”

    “那若是,在夫家过得不顺呢?”虞秐升自知晓自己不能说得过于前卫,只得换了方式道,“若是……甚至夫家苛待那位女郎,甚至常常辱骂,大打出手呢?”

    “那……那便是……”琥珀挠了挠头,“那自然,自然或许是女郎做了什么错事,惹夫婿不快了,这才会这般吧。”

    “若是女子无错,那便要生生忍耐?”

    “那既嫁了,能忍便……便忍了,总不能,总不能……”琥珀蹙着眉,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那如果是快要受尽折磨要死了呢?”

    “那便自然是,最后的路,只能……只能是……”琥珀似乎不愿说出那个词,她支支吾吾的,这话似乎从嘴里吐露出来,是一种无法忍耐的羞耻。

    “和离。”虞秐升斩钉截铁道,“那便和离。”

    琥珀的脸一瞬露出一个非常为难的表情,好像是对虞秐升说出这个词微微的惊讶,有带着强烈羞耻的表情,这个词的本身给了她难以言喻的羞辱感,她的脸色很是古怪。

    虞秐升却很坦然看着她,似乎被她所有的情绪都消耗在眼睛里了。

    “娘子,和,嗯,和离这话,还是,还是以后少,少说些……”琥珀没有对上虞秐升的眼睛,微微错开视线。

    虞秐升没有把话接下去,她知晓对琥珀而言,这般已经到了极限,若是再说一些话,琥珀怕是都要跳车了。

    马车嘎吱一声停了下来,前头的马夫端了矮凳,掀起帘子扶虞秐升下了车。

    才至东宫门口,虞秐升见前头围了许多人,有着官服,亦也有身寻常私服。

    官服者,是以官礼来靠近东宫太子;私服者,那便是以人情来拉拢未来储君。

    虞秐升觉得自己也没什么不同的,她来拉拢东宫太子妃,本意上,也是讨好太子的一部分。

    只是见着她,提着礼单的官员们皆围散开来,给她留出了大片的空地。

    再然后,她听到身后的那些人开始窸窸窣窣说话,明明她就在此处,无人靠近说话。

    琥珀此刻倒像是得了信一般,领着虞秐升至东宫前,对着守门的侍卫道:“淮王妃来与太子妃拜岁,劳烦通传。”

    侍卫惊讶地上下仔细看了眼虞秐升,最后叉手一礼,小步朝里跑去。

    虞秐升今日着得颜色亮了些,东宫门前的雪已扫出了大片空地,多少还是会因细黄沙染了雪水,软靴上会沾了泥。

    她旁侧也无官员围上来,她自便仰着头,保持自己自洽的风范。

    “王妃,太子妃有请。”很快就有婢子领着虞秐升进了东宫的门。

    东宫极大,相比淮王府,楼舍庭院愈多,连同守卫们极为频繁。东宫有十率府,构架与邺京的十六卫相似,这是东宫自掌的兵权,他们只听太子令,一定程度上,他们是太子的私兵。

    这是褚珩位于皇城最无法与太子抵抗一处。

    “淮王妃在此休息片刻,奴进去通报。”带路的婢子叉手一礼,未有多久,便领了虞秐升进了退室。

    这退室不大,屋里燃着暖炉,点了熏香,她觉得身上的厚袄有些热了,屏风后出了一婢子,是秦稚贴身侍女梓桑,对着虞秐升叉手。

    “淮王妃,娘子有请。”

    虞秐升将厚袄递给那婢子,绕过牡丹花的屏风,才瞧见秦稚靠在软塌上,正低头喝着深褐色的药,见着虞秐升,抬头挂了一个淡淡的笑意。

    “这是怎么了?”虞秐升坐在了梓桑搬过来的筌蹄上,“怎的忽然吃上药了?”

    “这些日子,身子总是恹恹的,吃什么都没味道,着佐春坊来看了,说是天冷不耐的缘故,不碍事的。”秦稚笑道,“我记得以前你总爱着那些冷淡的颜色,我劝你多次这冷色多瞧了怪寒的,如今瞧着这緗色真是好看,衬你。”

    “还有心思关心我穿的什么,你倒是注意自己的身体。”虞秐升道,她心思一沉。

    想来秦稚是为那太子娶侧妃一事而伤了心神,她的神情不禁怜悯起来。

    女子堕情,陷入太深,那便是给男子递了刀柄,任何轻微的触动都可以伤至肺腑。

    何况是要压抑自己的心性,要容忍自己深爱的人身侧即将有他人卧榻。

    “六娘,难过的话就说出来。”虞秐升没忍住,她看着这本应芙蓉面娇艳的女子,如今寞寞的模样,没忍住道出了声。

    “我,我没有……”秦稚别过头,她语气里没有埋多来的力气,声音寂寂的,“二娘,我只是天寒惹了风寒罢了,并不碍事。”

    “可是!”虞秐升急着又想说话,身后有人进了屋子。

    “二娘来了。”进来的是太子褚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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