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光

    “娘子既这般开门见山,果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婢子,”陈俊俊道,他示意那些人也都坐至虞秐升前。

    “这些恭维话便也不用说了,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娘子今日是去见了丁老九吧?”陈俊俊问。

    虞秐升额首。

    “娘子是不是与那丁老九说,娘子你已然报了官了?”陈俊俊未等虞秐升反驳,他又道,“若是娘子真报了官,那我们几个怕如今已然不能好好坐在这里了。”

    “娘子,是骗了丁老九。”

    “我本就不准备报官。”虞秐升知晓如今要安抚这些人的情绪,她必须要让他们明白,她不想把此事摆到明面上。

    “我们作工故意拖延,且做错了事,那娘子难道还打算放我们一马?”陈俊俊有些嘲讽,“这世间哪有这般冤大头的事。”

    虞秐升倒也不准备和他们绕弯,她扫了一眼诸人。

    “你们几个,都是逃籍,对吧。”虞秐升的声音冷若冰般,轻轻一响,便直接落了下来。

    这些大汉皆面色一白,有几个甚至手握至腰间,身体呈绷直姿态。

    “丁老九,是借着你们是逃籍,威胁你们,故意克扣你们的工钱,但你们又不好发作,便私下想了些应对的法子,”虞秐升不打算给他们反击的机会,而是直接将她猜的八六不离十的话告诉他们,“前头甲一书肆的东家私下找了你们,说是若让我这铺子房梁失些距离,他到时候就不经过丁老九,多给你们几成工钱,因而你们便觉得此事可行,想再赚些,便故意拖延了时间,又将举高算差了距离,如此便能多得工钱,是也不是?”

    “娘子如何得知……”几个人面面相骇。

    “我自然是知晓几分的。”虞秐升叹了口气,“本也不过猜到几成,但今日去见了那丁老九,想来我猜的应当八九不离十了。”

    “如今看你们的表情,想来我猜得不错。”这些人是在沙场上练出的心性,照理说,沙场之人则更粗线一些,虞秐升却不这么觉得。

    面临过死亡的人,自然要比常人更敏锐。

    “如今全凭娘子一人之言,我等如何便能信了?”陈俊俊很快接了话,“若是娘子用着这些知晓的消息去报了官,那我等可就彻底完了。”

    生死之间,一线触发,即使再如何惊讶,他们这些战场上熬过来的兵也会很快调整好心态。

    虞秐升还是低估了这些人对于权衡心智的考量。

    “我既说了,不会去报官,自然便不会的。”虞秐升道。

    “诸位既不信,那要我如何?”虞秐升有些无奈,“若是要我发毒誓也是可以的,只要诸位能信。”

    “老陈,你认识几个字,你说,这小娘子要怎么办?”安老四吼了一声。

    陈俊俊黝黑的脸也低了低头,他们似乎亦不曾想好了怎么处理她,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事到如今,我也说几句实在话,平日里,想来我待诸位如何,诸位也是看在眼里,饭食茶水从未少过,连同年节都户户备了年礼,可如今,我也不过是替主人家办事,我既会去问丁老九,而不是直接去和主家汇报此事,诸位难道不明白么?”虞秐升叹了口气,她将自己身子佝偻些,方才的那些平静谈判语气无法打动他们,她只能换一种方式。

    “这小娘子说得也是,若不是年节的时候,她送的那几块腊肉和胡饼,我儿子怕是又要闹着说过年都没东西吃了。”后头有人小声嘀咕一句。

    “对,那几块腊肉腌得确实入味。”

    “就这几块肉,你们就忘记这小娘子差点要害死我们整条街的人了么!”安老四朝四下吼了一句。

    “安老四,你这话倒是说得没良心,年前你家小郎大哭一场,闹着要吃腊肉,喊得整条街都听到了!若不是这小娘子过节礼送了几块腊肉,你家小郎熬得过去么。”有人替虞秐升说话,“还有那一叠胡饼,想来你家今日还没吃完吧。”

    这话说完,陈俊俊才抬起头。

    虞秐升见势有往她这里转的意思,她眉毛又耷拉下来。

    “诸位还能记着我几分好,自然是感激不尽。说到底,我也不过是替主家做事,若是做错了事,自然也会受到惩戒。”虞秐升声音哀婉,“今日若是真栽在诸位手里,那我也无话可说。”

    “我们……”陈俊俊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娘子,你这,我们也非故意要这般……”

    那锅里的汤不知煮了几遍了,冒着的热气将屋子填得满当。

    “老陈,老陈,那一群啖狗屎的又要来拆房了。”门被呼啦一声重重撞开,连带进了风声。

    来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手里正拿着铁锹,瞧见了虞秐升,男子脸色微微一怔,陈俊俊几人瞬息站起身,挡住了虞秐升的视线。

    “那几个狗娘的又来了?”陈俊俊话才落,就听到外头的嘈杂声。

    本还围着坐着的几人呼啦一声全朝着门外冲出去,虞秐升微愣在原地,看着那冒着热气的锅上还煮着汤,她维持这个姿势觉得有些僵硬了。

    这是,他们全不顾她的意思了么?

    外面的嘈杂声似乎更重了,甚至能听到刀刃碰撞的声音。

    虞秐升小心支起身,看着前头大敞的门,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外头天色已尽暗,只能看到对面那点微弱的火光,从她视线望去,像是红色的旋转不停的火焰,用一种诡异的颜色燃烧着,正对着她视线的茅屋正在着火,火焰直冲云天。

    她被呛鼻的味道覆住,抬手捂住鼻口,才要踏步出去,便瞧见黑黢黢地上倒下了一人。

    那人睁大了眼睛,胸腔处的伤口正汩汩冒着,眼睛死死盯着她。

    虞秐升思绪里紧绷的线忽而猛得一紧,她听到了什么微微一声响,多月前,关于春柳的头颅的记忆在此刻也同时涌了过来,与眼前这张男子的脸融合在一起。

    这是她第二次直面死亡。

    耳朵里的嗡嗡声淡去了,再然后是止不住的哭声和长刀相撞的声响。

    血光与火光冲天,她视线望去,方才还围坐在她旁边的那几个男子,正拿着铁锹木棍一类与一众着不良人衣衫的男人砍打一处。刀剑带着冰冷的温度,每一刀落下都是狠戾,血腥冲天,方才他们展现的不过是些微弱的杀意,此刻才是将战场上令敌军震骇的模样。

    她本是想朝着那些不良人跑去,可却被这骇人的血光逼得往后退。

    围聚的不良人越来也多,那些人如同最后的孤兽被围困在里面,还有许多人涌上来,这条街上所有能动的男人,都拿着不同的工具,朝着那些不良人们冲上去。

    他们被推倒,再爬起来,再推倒。

    孩子脸上沾了血,妇女的衣衫裙破裂,她们还叫喊着什么,朝着那些人奋力打去。

    她看到寒光一现,长刀举起,围在那群人中的一个孩童,就要被尖刀落下。

    她急着冲上前,将那孩子一把从尖刀下扯进怀里,后面的人涌了上来,将那长刀方向挡住了,虞秐升已经顾不上看低头看究竟倒了多少人,她将孩子护在怀里,又冲进了方才的屋子,重重将门一阖,那震天的叫喊声便低了不少。

    她靠着门一点点滑了下去,身子抵着身后的门板,她不敢多动。

    抬头,见那孩子脸上沾满了血,可他的眼神里茫然无措,恍然间,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季娘也是这般的神情,可与季娘不同,这个孩子的眼神里,还带着冷漠。

    “没事吧。”虞秐升将他拉过来,她仔细确认孩子无事,低下声轻轻问。

    “我阿耶死了。”孩子空洞的神情里,突然落出一句话。

    虞秐升皱眉:“你说什么?”

    “我阿耶死了。”他的声音好像是能滴水成冰,这不像是从一个孩子喉咙里发出的声响。

    “你阿耶,死了?”虞秐升不敢说出‘死了’这二字,似乎这两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

    “他叫安老四。”

    安老四,这个名字。

    她的视线里浮起一张带着伤疤的脸,那男人的脸很狰狞,说话嗓门大,看着便是不好惹的性格。但在做活的时候,倒是甚少言语,平日里一些最苦的活,都是由这个男人来做。

    除了那道疤,她几乎记不得他具体长什么模样。

    即使就在片刻前,他曾坐在她旁,只有几尺距离。

    “阿娘和翁翁在家里饿死了,阿耶带着我们来了邺京,妹妹被阿耶卖了,现在连阿耶也死了。”孩童的话似乎没有任何温度。

    短短几句,道尽了军户的一生。

    喉咙发酸,她想找什么话安慰他,可什么话说出来,都是疲软无力,如何能去抵挡那般深沉的痛苦。

    即使这痛苦落在一个懵懂幼童身上。

    她觉得自己此刻说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她无法瓦解这个孩子的痛苦,也不能解释此刻命运加诸在他身上的不公。

    她试图把手伸过去,将那孩子揽在怀里。

    孩子身体僵硬,如同一根干枯的木柴固在她怀里,无论她如何想让他放松,他似都不为所动。

    外头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然后她听到了马蹄声。

    有人大吼了一声,一时都安静了下来。

    本被她固在怀里的孩子一把推开她,将门打开,直冲着向外面跑去。

    风猛然灌进了屋子,她站起身奋力想要冲向前头,才跑了几步,却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包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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