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

    马车里逼仄,车壁点了一盏薄薄的油灯。

    “夜里起了风,你身子本就不好,今日又在宫中劳累了整日,若是心忧淮王妃,什么时候皆可过来,无论如何,总要以自己身子为先。”褚瑀靠在车壁上,他的话里有深意。

    可秦稚闻声,只是垂着头,视线不知落在何处。

    “我知晓你与淮王妃素来感情极好,她如今有了身孕,自是一大喜事。”褚瑀抬手想替她揽一揽她披风处落下的长穗,“圣人醉心佛法,极笃信国师,如今既有罗汉转世预言在身,想来六娘定会没事。”

    褚瑀随后又补充道:“若是之后你想来,便也可时时过来。”

    他瞧见秦稚披风的穗子从她瘦弱的肩侧缓缓坠了下来,他抬手,想将那穗子替她束起,才靠近些许,秦稚身子避开,褚瑀的指间便与那穗子微微擦过,她手指缩了缩,将手收回衣袖里。

    “你定是还未用膳吧,前些日子见你胃口不佳,想是天气渐热的缘故,今日府中备了槐叶冷淘,很是清爽,我记着,以往夏日里,这是你最喜吃的。”褚瑀的语气柔了几分,他侧过头继续看秦稚。

    “多谢殿下。”秦稚并没有回视线给他,仍盯着不知何处,冷淡回了一声。

    油灯随着车轱辘晃动,颤颤巍巍拉长了芯焰。

    “二娘,你究竟还想要如何?”褚瑀只觉得胸口钝闷,他明明已然放下了储君的身段,尽自己所柔去与她说话,为何她还是这般不声不响,冷淡至斯。

    “当日,你要我进宫护十三郎,我如你所愿不惜忤逆圣人,应允了你;满朝皆知我与十三郎素不交好,你不忍淮王妃受责,亲自替她验孕脉,我也不曾固着你。桩桩件件皆按着你的心意来,我何曾做得哪里不够好?”褚瑀蹙着眉,神情认真道。

    “你是不是还在介意娶侧妃一事,我与你说过,此事并不是我能做主,何况,娶薛家三娘,也是为了东宫,在此位上,行将踏错半步,于你我,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六娘,难道你心里想看到我如昭慧太子那般……”

    “殿下何苦用这些话来搪塞妾,”秦稚忽而转过头,她素来柔美的脸上,露出了悲怆凄婉,“妾虽是一介女流,在家中却也是与阿兄们一同开蒙读书长大的,阿兄们能明先圣真意,能辨事实真伪,我自也是能的。”

    “殿下素来知晓妾幼时曾也拜见素子为师,是师父最出色的弟子,若非嫁入东宫,妾许与师父一般,也能留医卷于世……”秦稚声音哽咽,“如今,妾不过是可怜东宫婢子因男女之别,看病不便,便想着能替她们开几个方子调养身子,殿下着人将那些身有旧疾的婢子皆打发出宫,也让佐春坊的医官莫要再与妾商讨药方,甚至连同药罐子也都让梓桑收了起来。殿下此意,究竟存的是什么心思呢?”

    褚瑀怔在原地,秦稚最是温婉谦恭,他觉得眼前的女子很是陌生。

    “你是东宫储妃,你身子近日又很是不好,怎能为这般小事劳心费神,”褚瑀道,“天下有多少擅医者,只说佐春坊的医官皆已数不过来,可整个大陈的储妃却只有一个。你是我妻,你只需做好东宫的太子妃这个身份就好。”

    秦稚的声音冷了下去:“殿下的妻?”

    她似乎是在冷嘲这个称呼,“殿下的妻,便是时时刻刻受殿下监视,连半分能抉择的自由都没有么?”

    “你说什么?”褚瑀的攒紧了手,他声音有躲闪。

    “那日妾去求殿下进宫护淮王,殿下虽遮掩得极好,但殿下素来有习惯,若要进宫,便会提前着人将鞋袜朝外放好,何况殿下平日若是在府中,殿下屋内香炉绝不会断,那日却已是燃尽的模样。”

    “殿下是事先知晓了二娘遣琥珀来求救,才这般提前做好的准备,不是么?”

    褚瑀眉眼蹙德愈深,他没有否认。

    “妾本不曾想言这般多,若非前几日我去大清宫进香,偶遇淮王方要言谈,若非淮王警觉,告知妾身后有人跟随,妾还是不愿相信,殿下竟真会着人看着妾。”

    褚瑀听及此,心中有怒起。

    “你知晓朝中我与淮王本就是水火不相容,淮王恨不得生咽我肉,你这般与他相见,我怕你会遇危险。”他言及此还带着几分温柔,“何况,太清宫来往人这般多,东宫太子妃与淮王私下相见被他人知晓,那置东宫于何地?”

    褚瑀语气露出不耐。

    “殿下心中想来是更担心后面这个理由吧,殿下是怕妾会背叛殿下,因而才这般着人日夜跟着妾,生怕妾做出不利于东宫的事情。”

    “那么殿下前面说得这些借口,今日又特来淮王府亲自接妾,难道不是为了想知道,那日妾究竟与淮王谋划了些什么?”秦稚冷冷笑了一声,“如今殿下也应是明白了,淮王不过是求妾替二娘把脉以证孕脉,带她出宫罢了。”

    “六娘,我竟没想到,你是这么想我的。”

    “殿下如今是被我戳中心事,恼羞成怒了吗?”秦稚抬眸对上他的眼睛,毫无惧意。

    褚瑀的拳头捏得攒进衣衫里,片刻后,重重捶了一下薄薄的车壁。

    整个车厢晃了起来,那盏油灯倏忽见,便失了颜色,四处皆陷入死寂的黑暗里。

    “殿下。”前头的车夫回身唤了一句。

    “无事,你继续。”褚瑀压低了声线。

    “是。”

    对面的女子不再说话,整个车厢陷入死寂里。

    *

    许是近夏,乌云常遍布邺京的天,虞秐升换了平日胡袍,下马车的时候,从琥珀手里皆过礼盒。俞悝这般大儒,想来什么都见过,她若是为附风雅买一些笔墨纸砚,想来会着人笑话。

    于是挑了一些常见礼,又增了一份试新斋第一份刊印的《蒙求》,这里她还有自己的私心。

    小女与阿罗,她希望她们能受最好的教育,那日她的请求多有冒犯,是她思虑不够周全,寻常女童若去书院读书,在这个朝代自会多有不便,她今日做了完全准备,定能将那些理由一一驳回去,无论如何,不多试一次,她怎知晓此事不成。

    “娘子,您脚上的泡才好些,还是让奴陪着你去。”琥珀在后头道,“您看这都快下雨了,您还是顾着自己身子些……”

    “我手里拿着伞呢。”虞秐升摆了摆手,“你就在那十字街处等我,我很快回来。”

    她转了角,抬头见那乌云如墨,倾轧着朝屋舍落来,隐隐间,能听到雷声隆隆,紧接着,大雨瓢泼而下。

    来往行人皆匆匆至铺下躲雨,独她手脚慌乱得抬手撑了伞,片刻后,听到雨声落在伞面上霹雳哗啦的声响。

    惊雷至天而下。

    她惊得缩了缩脖子,脚步走快了许多。

    将至窄巷才要转身,瞧见前头有一人淋雨站至窄门前,她微眯了眯眼睛,觉得那人影有些熟悉。

    “郎君,这都站了几个时辰了,您身上伤口还未好,奴求您,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这是阿九的声音。

    站在雨里的瘦削身影没有说话,虞秐升已然猜到了来人。

    雨声落在伞面绽起水花,顺着伞骨,唯独她这方辟安静一隅。

    “郎君回来这般久,俞公若是想要见郎君,自郎君回来便会来邀您过府,可如今,郎君几次拜见,送的贺礼原样退回,吃了这么多闭门羹,连这府里婢子都能羞辱郎君,俞公他根本不想再见郎君,郎君何苦如此折磨自己呢?”

    “郎君,奴求您,您还是随奴回去吧,您这伤口切莫不得再浸水里……”

    虞秐升听到身后传来了车马车轴而过的声响,沿着泥泞的细黄沙泥地,落下的车轴又被水弥漫上了。

    虞秐升往死角处躲了躲。

    那马车在矮门前停了下来,站着的少年人退后几步,虞秐升看到车夫搬下矮凳,马车上下来一人。

    麻布素袍,无一饰物。

    “老师。”褚珩退后几步,两人之间隔着薄薄泥土混杂的溪涧,对着俞悝俯身一拜,行的是师生礼。

    站在那处的老者没有说话,他上头撑着厚厚黄油纸做的旧伞,只能看清清癯的背影。

    “学生褚珩,见过老师。”少年人声音还是如冰相扣,却是增了许多恭敬谦逊,素挺直的腰背俯身恭着,并无丝毫要起身的意思。

    老者向前走了一步,那伞也跟着进了一步,却未落至褚珩头顶。

    “先生,太子殿下已然在屋内候先生多时,”那矮门开了缝隙,出来一个婢子。

    虞秐升看那婢子眼熟,是那日泼了褚珩一身水的那个,不过她只去过一次俞悝府上,倒也未看清脸。

    “郎君怎还在此处?”那婢子注意到了褚珩,对着俞悝又是叉手,“先生莫要生气,奴已然赶过数次,这位郎君就是不愿走。”

    “你怎敢这般无礼!”阿九在身后就要责道,那婢子回头道,“先生再三叮嘱了,此生绝不愿再见郎君,奴已然多次好言相劝,既是主家不欢迎,郎君还这般舔着脸来此处,外人瞧着定说是先生不好,如此算来,究竟是谁失礼?”那婢子声线尖锐,透过雨面至虞秐升耳畔。

    “放肆。”婢子还要再言,老者猛然怒斥了一声。

    那婢子赶紧恭身。

    “是奴失言。”

    婢子缩了身子叉手一礼,矮门复关上了。

    “老师……”褚珩的声音复缓缓响起。

    “我受不起淮王殿下一声老师。”俞悝理了理衣衫,看向眼前的少年人。

    “学生曾受教于老师膝下,此生,先生都是学生的老师。”褚珩仍答。

    “俞某,怎敢受手握十万安西铁军的淮王殿下为师。”俞悝朝前擦身过褚珩的肩膀。

    褚珩却转过身,对着俞悝又是伏身一拜。

    “老师。”他抬高了声音,一瞬冲破了雨幕,“学生有惑,求老师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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