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脉

    待正午了,日头逐渐又倾斜下去,院子的银杏郁郁葱葱,从繁茂枝叶望去,只能窥见褚珩那书房的檐角。

    虞秐升这些日子都没睡好,靠着软枕昏了整整一下午,待日头西沉,她复醒了过来。

    直昏时,秦稚如约来瞧她了。

    她见秦稚时,努力打起了精神。

    “你可还好?”虞秐升细细辨着秦稚的神色,脸色还如白日苍白,芙蓉面失了色,整个人似有细风便能倾轧。

    “无事,这些时日抄写经书累了些许,休息几日便好了。”秦稚柔声道。

    “宫中定没什么好吃的东西,我这里还有水晶糕,这糕点还算好吃,你且吃两块垫垫肚子。”虞秐升将金盘推了过去,“若说好吃,还得是那冻酥花糕……你这些日子怎消瘦了这般多,是不是褚瑀又……”

    再是几月,东宫便要娶那剑南道薛家三娘入府了。

    “无碍,只是这些日子食胃不开,大抵是天气渐暖之故,”秦稚道,“我一切安好,无事的。”

    她复瞧了眼外头,四处婢子都被虞秐升退了出去,如今屋里便只有她们二人。

    “我知晓你定有事才来问我,”秦稚道,“你那日在明宫行事,我这些日子日夜担忧你定会被圣人责罚抗旨之罪,没想道还是淮王想的周全,用此法保下了你。”

    “圣人只着符胡安来带我,想来定也不会把我如何,”虞秐升叹了口气,“只是此法实在危险,若是……”

    “你别怕,”秦稚覆手至她手背,“既是我亲言你有孕之事,那些朝臣定不会对你如何,按照宫中规矩,尚药局会着人来瞧你脉相以记录在案,只要过了此事,便都由淮王府自己请医工诊脉,此事我皆已与淮王商议好了,我今日来,自也有办法替你掩过去。”

    虞秐升不解。

    屏风后琥珀对着虞秐升叉手。

    “娘子,宫中尚药局的胡奉御来了。”

    她回头看向秦稚,秦稚秀丽脸庞上对着她笃定额首。

    ……

    “娘子确是一月的怀胎之相,前三月皆是胎相最不稳之时,这些日子要注意饮食,忌生冷之物。”胡奉御收了脉,遮帘复覆上,里头的人影瞧不大清楚模样,只能见有人微一额首。

    “观娘子脉象气机郁滞……不仅为了娘子腹中孩子,也是娘子为了自己,平日切记诸事莫郁结于心,这般不利于腹中胎儿。”胡奉御对着帷幔后的人恭手缓声道。

    褚珩立在一旁,他听完此话后,面色微沉,对着胡奉御叉手道:“多谢奉御。”

    “琥珀,送奉御出去。”

    琥珀才送那胡奉御出了院子,银杏叶将落下时,旁侧退室匆匆出了一个覆着慕篱的女子,疾步进了屋子,踏至屏风后,她一把扯掉慕篱。

    着的是秦稚的衣,露出的却是虞秐升的脸。

    “六娘。”虞秐升肃容道,“你这是服用了什么药才至此脉象……”

    她话至一半觉得不对,这药理脉相哪是那些戏文里这般简单就可更改的,难道是——

    “六娘!”虞秐升坐至一旁,一把握住了秦稚的小臂,低头看向她被锦被覆住的腹部。

    “此事,你为何不早与我说明!是我如此不堪信任么?”

    床榻上的厚帘被素手掀开,秦稚露出苍白的笑意。

    “非我不告诉你,是实在来不及。”她宽慰道,虞秐升将手缓缓松开。

    “殿下,六娘……”虞秐升复想到什么,她回头对着褚珩想要说话,见褚珩正望着她。

    注意到虞秐升的视线,褚珩对着秦稚额首:“今日多谢太子妃。”

    “无妨。”秦稚额首。

    褚珩视线落过虞秐升,转身离开了屏风。

    “六娘。”虞秐升有些急了,储妃有孕之事被褚珩知晓,难道都不与他商量一声,便这般就让他走了么,“此事被殿下知晓,怕是……”

    她想起身出门去追赶褚珩。

    “二娘,”身后秦稚握住了虞秐升的手腕,“你这般不信淮王么?”

    这话将虞秐升怔在原地,她回过头,对上秦稚的眼睛。

    “我不是,”她摇了摇头,“我只是……”

    她是不是对褚珩总是有所忌惮呢?她承认,初初之时,有些情绪的外露,是想让褚珩能愈信任她,能将他的谋划讲予她听。

    可是再后来,这心思便多数时候渐渐成了平日寻常的情绪流露,他与她有相同的期望,皆盼望着能庇护军户一隅。

    可方才,她分明是担忧褚珩会将秦稚有孕之事借以打击东宫,褚珩会做这样的事情么?

    褚珩若是用秦稚来做这样的事……

    “救你出宫,是淮王亲自来寻我,与我共谋的计划,”秦稚道,“本我们商量了许多法子,他本是属意亲自进宫去将你强行来回来,只我再三与他讲了,此计定行,他才勉强应答下来。”

    “他自知假孕一事,极易被察觉,是我告知他,可借用我的脉象来暂替你应付往来奉御,”秦稚声线柔和,“说起来,淮王大抵是最早知晓我有孕之事。”

    “他是第一人?”虞秐升不解,“此事,褚瑀也不知晓么!”

    秦稚的脸色半白,鸦羽般的睫毛垂了下来,然后缓缓摇了摇头,视线落向自己的腹部。

    “我未曾想好,究竟要不要与他说。”

    储妃有孕,乃国朝大事,圣人定会百般照顾东宫,封赏也会愈多,怎还有秦稚入宫祈福抄写经书一事。

    虞秐升倒是忽然明白起来。

    “这个孩子,你……是如何想的?”她低下声问。

    “我不知我是如何想的,若是在过去,我定会欢喜万分此事,我曾经日夜都在祈祷着,望上天垂怜,能赐我一个孩子。”

    “可是,”秦稚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要听不清,“我不知是怎么了,我发现自己有孕时,心头先是欢喜,渐渐那欢喜就散了,我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情绪压住了我,我只觉得心口堵得慌,成了凄凉一片。”

    “我能给他如何的生活呢?”她眼尾发红,“殿下今后不仅会有一个侧妃,若是登上了那个位置,后宫愈是会有更多的人,他会有很多的孩子,多到或许他自己都记不清了,而我,会坐在皇后的位置上,进出不得,被锁在那寂寂明宫里,鬓发渐渐变白,肌肤逐而老去,最后还要强颜欢笑迎来宫中越来越多新鲜面孔,然后在一片死寂中结束我这一生。”

    “圣人再爱文顺皇后又如何,也不过是要了一个又一个的嫔妃,诞下愈来愈多的孩子;文顺皇后这般贤德之妻,最后也这样早早熬尽了一生,何论是我?承受这样的帝王之爱,究竟是女子之幸还是不幸。”

    她的话至最后变得凄厉。

    “六娘,六娘,”虞秐升安抚得握住了她的手,“你莫要这般想,无论如何,殿下待你却是真心的。”

    “我知晓他真心,”秦稚,“但真心在如今看来是最令我难受之事,我也常提醒自己,不该这般胡思乱想,这般贪心,起码殿下待我总是真心……久而久之,真心二字在我听来厌烦至极,连我自己都不想再骗我自己了。”

    “六娘,”虞秐升不知自己还能劝慰什么,她欣喜于秦稚能意识到自己在这个茧中逐渐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却又心疼她此刻所受的苦楚。

    “我知晓我这般说你定会不理解,”虞秐升道,“但我心底为你高兴,皆言女子立世难,而最难一步,是女子不再以他人为天,将自己置于心中最紧要,那便是今后都不会再受任何苦楚了。”

    秦稚的神情里浮过茫然,她秀丽的杏眼落在虞秐升的瞳仁里,轻轻问道:“二娘,在你心中,淮王不是最紧要的那个人吗?”

    “最紧要的人?”虞秐升疑惑于她为何会这般问,“我心中最紧要的人定是我自己。”

    她说得直白。

    “那你当日不顾圣令,执意要带他回府,在宫中以一簪抵万千禁军;后为他四处奔走,替他谋划前路,做这些的时候,想的都只是为你自己么?”

    想的是不是自己?她希望褚珩能好好活着,而这活着是为让她能够回家。

    自然,这般清算下来,最要紧的人,当然是她自己。

    “我不知你如何想,在我看来,你不愿看他受此责罚,才执意要带他回府;不忍他再受苛刻,才替他四处奔走,为他留路;不想圣人再对他为难,才甘愿进宫受惩。桩桩件件,却是你将自己置身于他之后,心中所思,皆是淮王。”

    秦稚声音柔软,如春风化雨,皆朝虞秐升心中落去。

    直到这段话毕,连同虞秐升都浮起奇怪的感觉,她心中钝处像是有什么在窸窸窣窣生长。

    可是马上她又有了别的心思,这般诸多事算下来,她所行也不过是希望他活着罢了。

    “我希望他能好好活着,他活着,便是对我最有好的事。”虞秐升思索了片刻道。

    “只是这样?”

    “自然,我心中最要紧的人自然只有我自己。”

    “罢了,”秦稚叹了口气。

    “娘子,东宫来人,说是天色晚了,让太子妃早些回去。”门口婢子唤了一声。

    秦稚抬眸,视线落过虞秐升,眼尾一点点落了下去,神色间又恢复了平日里端秀柔顺的模样。

    “你若今日不想回去,也是无妨。”虞秐升道。

    秦稚摇了摇头。

    “我毕竟,仍是东宫的储妃。”

    二人重换了衣衫,秦稚朝前走了几步,快至屏风时忽然回过头来。

    “二娘,”她的脸映衬着薄薄的月光,秀气的眉眼蹙了起来,“万事,要小心。”

    她的神情从未有过的严肃,虞秐升从未见过她脸上有这般的情绪。

    她并不明白此话是何意,但郑重点了点头。

    杏叶落下青葱的影子,外头日光没了,至掌灯的时候,虞秐升替秦稚戴好慕篱,见她上了马车,回过头。

    瞧着远远那处回廊下有影子落过,待她踏步进了府邸,便又瞧不见人影。

    许是府里的部曲再或是婢子们路过。

    再过几日,便要入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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