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殿下……说什么?”虞秐升震惊回头。

    “我幼时体弱,不受人喜,只有老师闲时教我蹴鞠,后得当时金吾卫大将军薛毕指点,也算会了些皮毛。”

    褚珩坦然道:“后至安西五年,军中无事时,也常做蹴鞠以结军心,九哥如今蹴鞠,远不及我。”

    这般傲然的话,褚珩表现得一点谦虚都无,若是以前,她定觉得这人傲慢自大,但此刻她知晓,褚珩如何想便如何言。

    正如那日他所言颜卿字远不如他一一般。

    “我自然知晓,殿下的蹴鞠是最厉害的。”

    “并非最厉害,安西一地,多有军士擅此,吐蕃突厥也有许多人极擅此道。”褚珩解释道。

    “我说殿下最厉害,那便是在我心中,殿下便是最厉害的!那自是什么吐蕃突厥,都远远比不上殿下。”虞秐升对褚珩笑道。

    见褚珩也正望着他,他神情似是怔忪,满山四野的声音忽而在瞬间静止下来,他似乎能看到斜后方的那稀薄的日光正落在她肩上,她的说话的声音缠着光线,全朝着他这个方向汹涌而来。

    他觉得视线有些模糊,四处的空气似也稀薄起来,只在漫野寂静中散了下去:“我,并无那般厉害。”

    “世间众多想护之人,至此半生,却是一人都未护住。”他低头,清冷的剑身藏于阴暗处瞧不见锋刃,“不过无用俗人,徒增人厌恶。”

    面前的人露出不解,身体又超前倾了些。

    “我不认识殿下的时候,本也觉得殿下不可亲近,可现在,我觉得殿下身上有许多俗世庸人看不到的好,”虞秐升身体朝他的方向挪了挪,对着褚珩眨眨眼睛,“世人或皆退却,我定会拼尽全力,护殿下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这般奢侈的庆贺,他自此生都未从任何一人身上得到过这般祝福。

    他的呼吸也如有半点微弱的浮动,却不敢迎面去触碰那铺面而至的明亮,缩在衣褶处的指尖蜷了起来,却觉得心头酸涩而起,别开眼睛不敢去看她。

    “殿下,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殿下值得比任何人都要活得更好。”

    她扬着眉,说完便将脸转了过去,或是球场上的赛事吸引了她的视线,她的情绪很快又投入了那个喧嚣的蹴鞠场里。

    “我哪里……配呢。”他喃喃自语一声,却觉得胸口酸涩退去,竟生出歉疚之情。

    世间万千,遇人诸多,可这灿烂的祝福,他满手脏血,如何能配得上?

    ……

    房道忠平日值守,今日政事堂无会,下月便是他申的授衣假,此假缘由是为备冬日衣衫所来,时日久了,便只是当此一名头。

    这假日长,他盼了几月了,特意排出了时间,他戍南的大郎将回邺京,家中为庆大郎回来,已备多日,连他这些时日值班,都自带着心生欢悦。

    他笔尖上的墨干了,起了毛,才要抬手拨去,便见身侧的光暗了暗,对面书案上坐下了一人。

    “这是昨日又去吃酒了?”房道忠恨铁不成钢道,“都与你说了数日了,如今赵国公回了政事堂,那位不若崔侍郎般眼高于顶,懒得搭理我们这些小吏,这可是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若是你值班再这般迟了,怕是你这小命也莫要了。”

    房道忠说完,见李绍袍衫衣袖脱了线,露出好大一块里衣来,连同那蹼头仍戴得倾斜,方又要说话,却见李绍眼下淤黑极重,神色也是萎靡,像是几日几夜不曾睡好般,不禁话又吞了回去。

    “你这是这些日子去做何事了?”房道忠起身,站至李绍身前,半蹲下来,“李二郎,究竟出了何事?”

    李绍本垂着头,听到房道忠的话,眯了眯眼睛,侧抬起头:“房公,您是何时坐到我面前来的?”

    他说得醉醺醺的,酒气迎面扑向房道忠,话未说完,便打了一个酒膈,半晌后又笑到:“房公,听闻您下月请了授衣假,您家大郎可是要到家了?”

    房道忠本是满肚子的气,见这李绍提及自家大郎,又觉得眼前这年轻人眉眼间与自家儿郎确实有些相似,便只道:“平日都与你再三说了,莫要多饮酒,还好今日不用去政事堂前当值,若是被赵国公看到,普天下,谁还能救你的命?”

    “嘿嘿,这不是,这不是有房公嘛,普天下人皆不救我,自有房公如菩萨心肠,定来救我。”李绍拿笔沾了沾墨,随后又道,“房公有所不知,那义宁坊景寺十字街侧,新有一家酒肆,曰明记酒肆,里头新来的胡姬,那腰肢曼妙,身形绰约,真是摇曳生香啊。”

    他说着便痴痴笑起来。

    “义宁坊?”房道忠道,“这几日瞧不见你影,这都是在这明记酒肆里?”

    “前些日子才发的俸禄,你是不是都扔到那处去了!“

    “钱财身外之物,既有了自是要花出去的。”李绍靠近房道忠道,“房公莫要这般古板,待明日房公授衣假,某亲自带您去瞧瞧什么叫美人生香。”

    “你这小子愈发胡言乱语了。”房道忠嫌弃避开,“前些日子收到了你阿兄来的信,待有空了就去我家取。”

    “多亏了房公在安西有熟识往来的朋友,不然我怕是几年都收不到阿兄的信。”李绍笑了笑,抬手翻了翻卷宗,手指落过墨色时,眼皮往下压着,瞧不见生色。

    “你阿兄如今还在安西做生意,还不回邺京?”房道忠倒也不曾看他,将整理完的卷宗在手头边一一放好,又问道。

    “我阿兄走南闯北惯了,何况今日户部自那假章之事后愈发严苛,若是被查到,也是要发落的,在安西倒也好些,可躲一阵风头。”李绍不以为意,“何况我也一人惯了,若是我阿兄回来了,我这都觉得浑身难受。”

    “过年也不回?”

    “不回。”

    房道忠看着青年懒散的模样,只觉得他又是可怜又是无奈,半晌,还是觉得可怜占了上风。

    “下月十三,去我家吧。”

    “房公说什么?”李绍愣了愣,抬头问。

    “我家大郎下月要回来,到时你也一起去我家,估摸着下月你阿兄的信也应当要到了,顺道把信去取来,”房道忠转身坐了下来,似是要避开李绍的逼问,“家里买了只两只羊,怕是吃不完。”

    他摆了摆手,抹去了笔上的杂毛,还是落笔下去。

    前头李绍却未说话,半晌后,缓缓应了声好。

    本这逼仄的退室安静下来,片刻后,李绍忽而没头没尾又说了一句。

    “若是那日我未曾赴宴,房公定要去明记酒肆寻我。”

    “你若是在那里又吃酒忘了时辰,我绝不去寻你。”房道忠迅速道。

    “也是,房公最不喜迟到之人。”李绍勾唇笑了笑,忽而起身,将一东西置在房道忠面前。

    那是一个十字挂项,十字挂下还有一朵铜制莲花,项链极精巧。

    “顺道去了趟景寺,瞧那里的景僧人手都拿这玩意,据说是辟邪保平安的,我与那景僧有些旧识,赠了我一个。”

    房道忠蹙眉正要婉拒,李绍将东西往前一推。

    “知晓房公不信僧道一事,但我知道,嫂夫人确常去景寺,那日在景寺遇到了嫂夫人。这十字莲花算是某的心意,房公定要收下。”李绍说毕,外头突然有了声音。

    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小吏。

    “李郎君,祁公要见你。”

    “祁公?”房道忠不解,抬头一把扯住了李绍的袖口。

    “无事,我去去就来。”李绍将他手推了下去,回头对着房道忠笑到,便随着那小吏出了门。

    房道忠忽而心生起不安,仿佛方才李绍那一眼,竟似还有别的意思。

    可那不安才缓有缓和,须臾后,门口又来一小吏,对着房道忠道:“祈公要见你。”

    房道忠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推搡着出了退室,朝着低矮的廊下望去,堂前竟站了长长一行的青绯衣衫小吏,皆垂着头不发一言,四处平白多了许多着甲胄的龙武军,日头下觉得十分晃眼。

    他心生奇怪,被身后人猛推进了一屋,四处的光彻底暗了下来。

    他视线一时不能适应那光线,半眯了眯眼睛,抬头向前头看去,隔着一面青绿山水的屏风,里面坐着几许人。

    以一些隐约的影子他能看清,但正中的身影却有些陌生,随后他脊背顿生凉意,慌忙叉手行礼。

    “房道忠,年五十三,雍州人,本是雍州县里一小吏,因擅文书被当时县令程静方荐为陇右营田使佐吏,后于怀天四年因得罪上司而入狱一年,幸得友人相救,出来娶当时邺京县县令康利真女儿为妻,同年做了邺京县主簿,武德三年调入政事堂,至今已十年有余。”旁侧的的小吏将他的注色经历说得极为详细,甚至是那段他不愿回忆的入狱一事,也毫无避讳说得明白。

    他额上冒了冷汗,叉着的双手不断颤抖。

    等那冰冷的声音完毕,屏风后的人一言不发,直至房道忠两股颤颤,正中的人才缓缓说了一句话。

    “怀天四年,所犯何罪?”

    房道忠抿唇,有些话他自不愿讲来,他哆嗦着下巴,半晌还是未发一言。

    “不愿说?”上头的人声音不变,威压却愈是增低,房道忠只觉自己扑通就要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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