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李元膺传信给我,大意是说容与近来与一男人交往过甚。

    我没机会浪费光阴去回想这是何方人士,提了几本书册就登门拜访。

    容与所交必是知心达意之人,我这样投其所好应该不会将我拒之门外。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渭水拍上篱笆,内网草木激地动荡不安,将我一身衣裙也打湿了不少。

    里间人将我隔在篱笆外,捏着嗓子问我来意。

    我往门缝里躲了躲,看向门后的黑影,“将军托我送几件东西,烦请小友开门一聚。”

    不知道是哪里漏了马脚,他竟然知晓我的底细,试探道:“将军夫人怎么亲自前来,小友染了风寒,不便见客,请回吧。”

    此话一出,十有八九是借口。

    我绕至篱笆右侧,是离屋门最近的地方,从这个角度光影来看,可以确定他屋中绝无第二个人。

    此人既然识得我,必是见过我。

    “那我便将东西挂在枝上,小友记得取。”

    我敛眸,又绕了一圈,蹲守在屋后看不见的草垛里。

    可这人实在警觉,将近半个时辰我才听见‘吱呀’一声,瞬间如获大释。

    待我看清那张脸,一时愕然。

    我缓缓起身,碾着草垛走到其身后。

    “小方丈,别来无恙!”我几乎咬碎了牙。

    纪书策反应过来拔腿就跑,而院中草木不曾经过打理,缠住了主人家的鞋袜。

    “别打脸——”

    再三逼问下,纪书策怀抱书册,委屈告诉我实情。

    原来去相生寺前,容与便安排他套我的话,难怪他会说出那样的话,什么相术之法,不过是诓我的说辞。

    我要紧道:“那么他知道我同你说的事了?”

    他指着衣领示意我松开。

    “知道。”纪书策爬起来,拍落书卷上的尘土,突然凑前来问我:“你那个话本子上可有我纪书策的大名?”

    我一愣,对上这双清眸。

    军师纪书策,其父纪尚书老来得子珍爱非常,可纪书策散漫惯了,逃到这里自封了什么渭水仙子,机缘巧合下得容与赏识收入麾下,结局应如甲乙丙丁不论。

    我答他,“没有。”

    纪书策脸上并无我等待看到的失落之色,反而自得道:“也是,我的命数由我定。”

    我看着眼前的少年,有些熟悉。

    说不上来哪里熟悉,可我总觉得,从前的容与,也该是这样的。

    纪书策猜出我的来意,投来一封信件,“军中有人告发他私藏禁书,我想不出应对之策。”

    我暗恨自己竟给耽误了这件事……

    可惜,我还是来晚了一步。

    新帝下旨令容与亲手焚毁无数古籍,美名其曰:革故鼎新。

    我想不用等到明日颁诏,天下寒士就能一人一口唾沫将容与淹死,而新帝却成了成全大义之人。

    冲天的火光将人脸上蒸出淋淋漓漓的汗水,暗红飘带自乌发炙断,一同抛洒在这场大火中,不到一尺的距离,几乎将整个人也吞噬进去。

    偌大廊屋烧的只剩房梁,顶上筑起一座云梯,带动无数飞絮一层一层狂热上扬,有的像是注定了要再次没入山火中。

    分明身处火海之中,他却沉稳的如秋日料峭的寒风,迸裂的星火璀璨夺目,灼伤了我的眼。

    我猛然回神,没能避开砸下来的黑瓦。

    肩上灼痛,生生烹烤出一块浸满血的组织。

    我咬牙跃入黑色浓烟中,握住他的手腕,心跳却由于某种因素在那一刻彻底停滞,共同目睹这场盛大的烟火。

    晕厥前一刻我松了手,眼见房梁就要坍塌,腰上被人一扣,飞身逃离火圈。

    我最后抚平他的眉眼,“我不会有事的。”

    连那人也杀不了我,我怎么会出事呢。

    随后,耳边嘈杂就好像几年前那场刺骨的雪夜,濒死的少年惹的郎中乱了阵脚。

    等再有知觉时,我却发现动弹不得了。

    “我睡了多久?”

    “半个时辰而已。”他勾开我额前的碎发。

    我忍痛笑道:“你许久不曾这样平静的同我说话了。”

    他手中的药碗明显一抖。

    我装作不知情,迷糊道:“你刚才想到了什么?”

    那样大的火势蔓延到脚边竟丝毫不动容。

    容与低头掖好被角,再抬眼瞧我时,我已捕捉不到他先前面上闪过的苦涩。

    瞧吧,他如今总是能藏住事。

    可哪怕他如何极力克制,却还是防不过我。

    我挣扎起身,撕扯到伤处,痛感瞬间密密麻麻遍布全身。

    容与脸色难看极了,撑住我。

    “你做什么!”

    “你厌恶我?”

    “我只是……”

    他握着我的手一缩。

    “只是什么,话到嘴边却不敢说?那由我来说。”

    我脱身推开他,干裂的唇泛开腥甜气味。

    “我且问你,那件喜服是何时准备的?”

    他眼神晦暗,使我徒然怵惕几分。

    “数月前,我计划利用大婚……”

    我压抑心口的气,及时打断他,“你明知贵人对我有诸多不放心,为何还要选我配合你?”

    容与答不上来。

    又一次将药碗推到我面前,我实在没忍住,打翻了药,青绿瓷片溅在手腕上。

    容与也似是没想到,缓缓看向我,目之所及处皆流露掩饰不住的凄怆与悲凉。

    那般生冷,如山涧冷泉自寒宫泻下,灌入脊髓的每一寸每一处。

    “你要的答案,我给不起。”

    彼时我还蒙在鼓里,更没想到,今夜之后,我就再见不到他了。

    ****

    我再顾及不上什么,孤身闯入金銮殿,将一柄锈斑杏簪抵在皇帝人迎之上。

    我摊牌了。

    “你知道他的本事必能让外番向你求和,可你却想借此勾结笼络外番打压异己,巩固地位,你想知道结局吗?”

    皇帝眉心一跳,动了杀机。

    “你果然还是知道些什么,朕差点就要对你放下戒备了。”

    铁簪刺破人皮,流出一道细长的暗红珠缎。

    我盼着手里的锈斑能起到一丝作用,叫他染上七日风,“那还真是让你失望了。”

    皇帝伸手抹断淌地发痒的血流,一副买定离手的自负气焰。

    “你想要朕召他回来,也要看他愿不愿意。”

    我蹙眉,手中兀然紧了几分。

    “你答应了他什么?”

    他嘲讽我竟也有我不知道的事,嗤笑道:“他助朕稳坐皇位,来换你一命,可惜痴儿,若不是你,他定是一条听话的好狗。”

    “你胡说。”我冷下脸,不愿接受。

    “有没有胡说,你不清楚?”

    我软下双腿,伏倒在龙椅上。

    原来,他说给不起,是假的。

    其实我心里清楚的很,自岁暮天寒始,双方心知肚明的悸动。

    也许更早。

    若我早些告诉他,命定之人不会消亡,他是不是就不会再奋不顾身去替我争取。

    连我都不曾看重的东西。

    我蜷成爬跪的姿态,恣意轻笑,皇帝觉得我疯了,踹在我心口上,让人将我拉走。

    后来,他捷报频传,我愈加心焦。

    李元膺说,他这样的人做什么都很好。

    是,做什么都很好,哪怕只要做个贩夫走卒,也很出色。

    可他偏偏不是。

    他从未自命不凡,是我不甘君子泛泛。

    三月后,外番使臣前来求和,我本就悬着的心死一般的沉寂下去。

    这一日还是来了。

    皇帝欲加维护统一以巩固皇权,除去容与手上的那些兵力,是远远不足以吞并他国的,加上乱世初定,粮车不富,若不借此次求和的机会拉拢帮手,必然无法短时间内实现天下大统。

    他也不会想到外番人会假意求和,倒打一耙。

    机关算尽,却不明白‘狗入穷巷,必遭反噬’的道理。

    他这辈子,说过最难得清醒的话——万物终将走向灭亡。

    我心中自然想他应了谶语。

    却不容易。

    整整三个月时间,李元膺的势力也只取代了朝中大半而已。

    我问他,“你有几分把握。”

    五成。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不言甚明。

    今夜国宴,是最后一次机会。

    不流点血,又怎么成事。

    我换了一身锁绿色宫装,混在人群里,除了殿内二百掌灯,无人会察觉外头的异样。

    我伫立在雪地中,不时四处张望。

    东西两面燃起烟火,有宫婢指道:“将军得胜还朝,我们也沾了光。”

    我跟着笑。

    火片耀眼,皆是夺命的刀,看来他们已经得手了。

    我掩下袖中利刃,望向殿内。

    待南北七门烟火来贺,这便来取你狗命。

    我不敢放松警惕,盯着里外动静。

    直到一声轰鸣响彻云霄,夜空上方有一颗乳白明珠炸裂开来,好比织女素帛,竟比方才的还要绚烂许多。

    为何是以这种形式出现的?

    莫不是有什么变故。

    等我察觉不对劲时,后方一道利剑射穿了身边宫婢的胸口。

    她伸手向我求救,连半句话也喊不出来。

    众人皆痴醉于稍纵即逝的星火。

    一抹轨迹划破长空,短暂照耀黑夜,有人哭嚎出声。

    颤栗的双手净是鲜血。

    紧接着,奔逃的奔逃,哭喊的哭喊,我被推搡到石阶之上。

    看清了拿弓的男人。

    以及臂膀上独有的刺青。

    鉴于从前的经验,我意识到事情又要出现转机,不得不藏身到山后静观其变。

    除了使臣,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

    南北门皆是皇帝亲兵,连李元膺也没有把握,皇帝谨慎更不可能放任外番人进来,除非,有人将他们放进来。

    可朝中,谁能调令皇帝亲兵?

    我眼看着内殿围困,李元膺却迟迟未到。

    心里踌躇许久,下了狠心。

    “待着别动。”

    我还未看清人脸,那人已负剑挡在我身前朝远处做出什么手势。

    银霜似的铠甲上溅出几朵妖魅诡极的奇花,不及黄泉彼岸浓烈,却也鲜明可怖。

    那样挺立的身影我望了整整五年,怎么会认不出他。

    调令亲兵开城门的人,是他。

    筹谋弑君者,也是他。

    “纪书策,护好她。”

    他回头,看的却不是我。

    纪书策夺过我的匕首,在刀刃上摸了一把,蹙眉道:“杀人,你会吗?”

    指尖冒出的血珠弹到花瓣上。

    “记得我同你说过的故事吗?”我微红着眼眶,“我方才发觉,其实不论事情如何演变,结果都是一样的。”

    惠安被刺死,外人看来乃是因其纵欲而亡。

    厨娘窈姐的死,容与仍旧阻止不了。

    古圣典籍,最终也逃不过一场大火。

    不论贵人设计那般,总会坐上那个位置。

    不管容与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照样出兵攻打外番。

    “容与的结局,还是会死?对吗?”我无力瘫倒在地。

    纪书策也未瞒我。

    “在我告诉他那日,他就给了自己设了这个局,一个死局。”

    “他攻打外番,涉谈三月欲借力打力,他们自知打不过也耗不过,只能同意。”

    听完,远处廊下突然落雪,少年执剑入殿。

    我嘶哑笑道:“你瞧,落雪了。”

    我阻止不了他了。

    今夜风雪来势汹汹,要比十五年那场还要冻上许多。

    我求着他把匕首还我,“再让我去试试。”

    “求你……”

    我不甘心。

    纪书策朝殿内望了一眼,扶起我,“我随你去。”

    宫墙内布满腥臭风网,厮杀声震耳欲聋,横七竖八的白尸堆叠一处,从山后走到殿前,染出一身殷红。

    李元膺配合着容与,将剑架在皇帝颈上。

    皇帝抬眼望见我,恨意盎然,“朕费尽心机,却算漏了在外的亲侄。”

    “可你还是输了。”

    下一瞬,他恣意疯笑,野蛮的像是一匹挣扎脱困的猛兽。

    我读懂了他眼底的得逞。

    他疯魔一般朝容与冲过来,所以当所有人去拦他时,有人推了我一把。

    脑后利器利落削下青丝。

    我猝然回头,眼底的清泪一刹间断了生机,抽搐的皮肉猖獗跳动。

    他生生扯出胸口的毒箭,用尽全力投杀殿外藏身的皇帝心腹。

    “不要——”

    我扑跪过去拥住他,颤颤堵着迸涌的热泉,曲并的指隙间冒失冲撞出几股活血,流入臂弯。

    他用白净袖口轻轻擦我的脸,“我知道总会有这一天的,这是我的命。”

    我贴住他的脸颊,难以置信地摇头,“不是,不是这样,你不知道,一直都是我,是我误你、伤你、毁你,是我不该执念于正人,执念于恩义。”

    都是我的错。

    若可以,我甘愿你不要做乱世魁星,不做太平君子,更不要凛然赴死。

    他却无奈朝我笑,“我自来不信天命,可唯有这件事,我信,信它本就是天命,信它不是你的错。”

    “我十五岁那年,你用身子暖我一整夜,从那时起,我就认定你是个心软之人,哪怕起初,你冷眼看我,不理睬我,好似天塌了也惊不起半点波澜,你一身傲骨,可最后还是为我去委曲求全。”

    “你从未察觉,你我之间,是因果,总要有一人去承受困苦,牢狱也好,那场大火也好,皆是如此。”

    “你想要挽救我的性命,而我的使命是让你活下来,既然注定无解,便由我破了这死局。”

    若说我是何时想救容与,应是在他被逼着捧脏器的那一夜,可容与甚至更早,在我见他的第一面,他就一直在护我周全。

    原来,是我一直误会自己,误以为自己的性命长久难消,误会了自己一直在救他。

    容与,不是我在救赎你,而是你一直在救赎我。

    我难以呼吸,近乎昏厥。

    他布满血丝的瞳孔散开几分,净是苍凉无奈。

    容与苦笑看我,“你曾告诉我,君子修身,当不以一毫私欲自蔽,不以一毫私欲自累。”

    “我成全了天下,无法成全你了。”

    “竹芸,莫怪我……”

    我这一生,连一丝情意也不敢叫你知晓,连一句喜欢也不曾说出口。

    最后,却还是让你伤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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