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鱼骨街不是普通的大街。

    房屋零次错落,像老叟嘴里一口歪斜的烂牙,房挤房,楼压楼,排排筒子楼互相临挨着,严严实实挡掉了日头。

    适逢八月,热风极闷,像过了期的猪油一般,携着一股粘腻的霉味。

    温瑾守着风扇席地而坐,搬来了一把木凳当桌子,两肘则枕在凳上,把手里的收音机声音调大了些,又调大了些,妄图盖过门外的咒骂。

    房间里,老旧风扇发出了咔吱咔吱的异响,收音机在播放西游记,说那顽猴破石而出,闹天宫,取真假,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门外,咒骂不歇。

    砰一声,木头砸在木头上,是脆的,砸在人身上,动静则要沉闷许多。

    被打的人像个出不了声的肉袋,温瑾蹑手蹑脚朝门口走去,凑近后,极其小心翼翼地拉出一道门缝,眯着眼瞄起了门外的景象。

    男孩太瘦了,脊背上的皮快要包不住骨头,跪匐在走廊上一下一下猛喘着气时,嶙峋的脊柱像一条突起的蜈蚣。

    他挨着打,手以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反撑在地面上,一眼望去,落魄得像条奄奄一息的渔村狗。

    少年回头之际,温瑾对上了一双异常凶恶的幽熠眼睛。

    背靠着门板猛喘着气,温瑾想起了几周前刚刚搬来此地时,程春湘从牌桌上听来的那番话。

    程春湘说,隔壁住了一对父子,父子二人,大的酗酒,小的则是个惯偷。

    有好几次,被偷了的苦主找上门来,酒鬼父亲没钱赔,二话不说就当着人的面开打,把那小孩打得半死不活。

    这天入夜,温瑾做了个噩梦,梦里都有一个半跪于地的小少年。

    他跪在指指点点的人群之中,血迹斑斑,不声不吭,那双携满仇恨的凶恶眼睛,无差别扫向了每一个人。

    *

    翌日清晨,温瑾天不亮就醒了过来,醒来之际,忽觉胃里空落落的烧得慌,迷迷糊糊给自己下了碗面。

    她个子不高,去拿碗柜上的饭碗还得搭个凳子,一不小心就整出了不小的动静,吵醒了自牌桌上回来、麻将打了一通宵的程春湘。

    午后,程春湘是摔门而出的,她走时,温瑾面无表情抬起头,看见桌上多出了几张打发她出门解决晚饭的零钱。

    把钱塞进贴身的旧钱包里,温瑾又从钱包里翻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脸蛋红红的小女孩牵着面容和煦的老人,手里还抱着只皱巴巴的小狗布偶,笑得格外开心。

    照片拍摄于温瑾十岁的生日,那一天,外婆煞有其事地带她去了趟照相馆,说要拍张照当作纪念。

    温瑾记得,拍照途中,外婆笑呵呵的,说再过两年,小温瑾就要过十二岁的本命年了,提醒她本命年犯太岁,到那时可千万得规规矩矩的。

    “犯太岁?太岁是什么东西?”

    “凶巴巴的坏东西。”

    “凶巴巴的坏东西?”温瑾似懂非懂,忽然咧嘴笑了起来,“坏东西?我才不怕呢!外婆都在我身边,陪着我过不就好啦!?”

    那时候,外婆明明是答应过她的,最终却还是食言了。

    在两年后的今天、她十二岁生日这天,外婆根本已化作一捧黄土,无迹可寻。

    *

    下午三点,门外又响起了醉鬼骂骂咧咧的胡言乱语。

    这声音一出,温瑾立刻又找出了收音机开始搜索电台,想把门外的声音隔绝于耳后。

    程春湘平日里的娱乐活动只有麻将,家里的电视从来不交收视费,因而,在这一漫长到趋于无聊的暑假里,温瑾独自一人在家时,早已习惯抱着一个收音机自说自话。

    说那齐天大圣被如来佛祖镇于五行山下以定猿心,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达五百年……

    声音没一会儿却就戛然而止,温瑾拍了拍收音机,没反应,猜想是电池没电了。

    犹豫片刻后,她拿起装着钱的小布包和钥匙起身,临出门时,想起程春湘说的,对门那小孩是个惯偷,不放心地回望了一眼,伸手给家里的门打了反锁。

    *

    鱼骨街不单指一条长街,而是一片以筒子楼密布的聚落,中轴一条长路,各排楼沿着轴线向两侧排布开来,歪歪斜斜长短不一,当真形如鱼骨。

    温瑾要去的小卖部就在东头。

    去时,温瑾紧紧攥着手里装着钱的小包,还没走到地方,角落里突然冲出了一个黑影。

    陡然间,温瑾想起梦中那双幽熠凶恶的眼睛,吓得一连后退几步,差点儿撞上了墙。

    可抬起头,眼前却不是尚不知的名字的少年,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

    这女人披头散发、双眼赤红满是血丝、嘴唇干裂得已经破了皮,眼球则鼓突着,十足吓人。

    和她对上视线,温瑾心跳骤快,拔腿就跑向了不远处的小卖部。

    小卖部老板是个身形肥硕的中年女人,见跑进店的小女孩额上冒汗,撩起眼皮往后睨了一眼,笑了笑:“这疯婆娘不吃人的,她跟着你,是要看住你,怕你走丢。”

    温瑾人才小小一个,胆子不比年龄大多少,压根不敢往回看。

    见状,老板又往外瞥了一眼,声音含糊地咕哝了一句:“她闺女走丢时,也就和你差不多大。”

    *

    买完电池回到家时,温瑾破天荒地看见了提早赶回家的程春湘。

    而楼下不止有程春湘,还围了不少人,眼里无一例外闪着兴奋的光。

    看见温瑾,程春湘几步上前,不耐烦地拽住了她。

    温瑾被她拽得一个酿跄,懵懵懂懂朝前走去,看见有人提着一桶红油漆,在斑驳的墙面上划了一个大大的红圈,紧接着,一笔一画写下了一个“拆”字。

    程春湘朝那个红得刺眼的“拆”字看了许久,紧接着,一言不发地拽着温瑾赶回房,砰一声关上了门。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程春湘都在家里不停歇地打着电话。

    她先是打给了租给她房子的老房东,满面堆笑地问她,之前说过想出手房子给自己,现如今还算不算数?

    不多时,一通电话结束,她嘴角的笑一敛,一边恶狠狠咒骂那房东是个老不死的,一边又麻利打给了牌桌上的几个朋友,朝他们仔细打听,鱼骨街要真拆了,每家每户能分多少钱?

    “三十万!?这么多!?”

    说着话,程春湘腾一下站了起来,又脱力般跌坐了回去,愤愤骂了句脏话。

    而温瑾头都没抬,专心抠着收音机里的旧电池。

    拿出旧电池,她小心换上新的,又拍了拍,见收音机仍没反应,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不是没电了,这个陪了她许多年的收音机,根本就是坏掉了。

    *

    打着电话,程春湘来来回回出了好几趟门。

    她最后一次出门时,温瑾回头看了眼墙上的表,是晚上八点。

    不出意外,等到再晚些,大概是九点到十点之间,对面的酒鬼就要开始打人了。

    近日里酒鬼一天更比一天凶,每一次,温瑾听见他恶狠狠咒骂儿子的声音、听见轰隆作响砸东西的声音,都觉得他仿佛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跨进门来,也给她一个瓷实的巴掌。

    今晚没有收音机作陪,温瑾光是想到那情景都觉得有些难捱……

    想了想,她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得极大极大,让那呲呲作响的雪花点噪音一涌而进,如一把筛网一般,筛走了过于清晰的现实余音。

    可人有时就是那么奇怪,看不见听不着,却心痒痒似的忍不住在脑内描摹。

    两小时后,隔壁打人的动静准时响起,尽管比平日里模糊了许多,却由于添上了想象的佐料,给予人越发可怖的惧意。

    安静逼仄的房间里,温瑾注视着电视里不断闪烁的灰白雪花点,脑内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画面,怎么挥都挥不走。

    紧接着,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这些时日,被打的少年一直一直很安静,安静到了有些诡异的地步……

    要知道,搬来这里的日日夜夜,她从没听他发出过哪怕一声的惨叫。

    一边想着,温瑾朝紧闭的大门战战兢兢多看了一眼,就在这时,急如暴雨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她吓得猛一起立,一时间都快要忘了呼吸。

    幸而,程春湘的声音恰如其时地响了起来:“愣着干嘛!开门啊!”

    她话音刚落,温瑾呼出一口气,迅速开了门。

    门开后,程春湘却没立即走进来,她侧着身子,眼神睨向了对门半遮不掩的房门

    “从天而降三十万还不晓得惜命?”程春湘冷笑着嘀咕,“这么喝?就不怕有钱没命花?”

    说着,她嘴角忽然小幅度抽了抽,随之,大步流星走进门,先是反手关上了门,又啪一下关掉了满是雪花点的电视,来回在客厅里踱起了步。

    夜幕将黑时,程春湘突然给了温瑾一笔钱,打发她跑一趟,帮忙带两瓶酒上来。

    她那模样神神秘秘的,温瑾弄不懂她在想什么,快速扫了眼时间,已近十点。

    犹豫了几秒,温瑾大着胆子跑下楼,看见夜色里有个似痴似笑的疯女人,不知正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

    看见她,温瑾心慌得要命,贴着墙打她身旁经过,才发现她身旁居然还蹲了个人。

    那人蹲成了地上的一团黑影,和夜幕下的砖墙严丝密合,像是恨不能把自己砌进墙里。

    离近了,温瑾看见他胸腔有气无力地起伏着,手里则没精打采地比了个手势,看样子,似乎是让疯女人滚远点儿。

    温瑾已经认出来了,是他,刚刚挨了顿打的少年。

    而不知怎的,温瑾一出现,他身旁的疯女人忽然就激动了起来。

    他挥手赶她走,她却偏不,反而用食指指着他喊起了话,那喊话声仿佛是从肺里憋出来的,一声更比一声来得沙哑。

    温瑾听见,疯女人管他叫哑巴。

    *

    哑巴?

    夜风款款拂来,在温瑾胳膊上激起了层层微小的粟,回头之际,她看见少年微喘着气,嶙峋瘦弱的身体被月辉勾着,单薄得像一具纸扎的人。

    而就在这时,少年突然抬头,像是早知道温瑾在看他一般,目光牢牢攥住了她。

    他那样的目光沉甸甸的,像幽夜里一头饥肠辘辘的饿狼,吓得温瑾一惊,骤然加快了步伐,头也不回地跑向了便利店。

    可出乎意料的是,随着温瑾匆忙转身,步伐声也紧跟着匆匆响起,急雨般朝温瑾砸了过来。

    温瑾猛一回头,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景象,一个行动迅捷的黑影一下就撞了上来。

    那黑影动作极快,像是早就盯上了她似的,温瑾被撞得脑子一空,反应了好几秒,才察觉手里的钱包没了。

    而眼前,哪里还有那此间少年的影子?

    照片!

    外婆就留给了她这一张照片!

    意识到这回事儿,温瑾想也不想,拔腿就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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