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温瑾从没想过自己能跑这么快,明明已经失去了目标,却仍徒劳地追着,非要拿回钱包不可。

    不,她最在意的不是钱包,而是钱包里那张和外婆的合照,那是外婆和她的唯一合照,她再没有第二张了。

    沿途的矮灌树错落层出,不知不觉,温瑾已经循着脚步声跑出了鱼骨街,闯进了南面不远处一栋废弃的厂房。

    夜风呜咽,脚下的小路坑坑洼洼的,温瑾一路朝前,踏过了旧砖头和各色各样形状不规则的破碎板材,沿途不小心崴到了脚,冷汗直冒。

    这厂房空旷而荒废,像是一个凭空拔地而起的异世界,夜风都仿佛有了些年头。

    冷空气砸在脸上,温瑾站在空旷的厂房外大喘着气,想到照片上外婆双眼眯起的含笑模样,又想到有她陪在身边的日日夜夜,鼻子一下就酸了。

    如果外婆还在,一定会记得今天是她的生日,一定不会让她大半夜离家买东西,还会给她下好吃的鸡蛋面,更会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不会让她这么灰头土脸。

    外婆和她说过,本命年犯太岁。

    而今天,就是她十二岁的第一天……

    “太岁是什么东西?”

    “凶巴巴的坏东西。”

    凶巴巴的坏东西?

    再一次,温瑾脑海里闪过了一双目光灼灼的凶恶眼睛,紧跟着,两腿一软,有气无力地回望了一圈。

    此时此地,旧厂房寂静得像是被冻住了,唯一随风而动的,只剩下她自己的影子。

    而在暗青色月光的映衬下,温瑾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像一只随时会吞掉她的异兽,有股说不出的诡异。

    温瑾踉踉跄跄后退一步,鼓起勇气,对着空荡荡的厂房大喊了一声:“钱给你!你把钱包里的照片还给我!”

    说不清为什么,尽管少年已了无踪迹,但温瑾就是有股直觉,此时此刻,他已经跑上了好几层楼,就藏在厂房角落的某个地方,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说了!钱给你!我只要照片!”

    扯高嗓子,温瑾再次鼓起勇气喊了一声,而她话音刚落,扑通一声,异物砸地的声音倏然响起,温瑾来不及撤后,尖叫一声蹲了下去。

    等她再一睁眼,脚边有个石块骨碌碌滚了过来,一看就是被人从高处扔下来的。

    哑巴不会说话,砸下来的石块就是他的回应,让她滚。

    抱着膝盖,温瑾一吸鼻子,学着程春湘的语气,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句,杀千刀的小太岁!

    此时此刻,她已经彻底搞明白了,外婆口中需要防范的太岁才不是什么牛鬼蛇神,就是这个凶巴巴的小哑巴。

    要不然,怎么会正好在她十二岁这天冒出来使坏,连外婆留给她的照片都要抢走?

    温瑾咬着牙站起身来,才刚站直身体,脚下的影子就似鬼魅般簌簌晃了一下。

    紧接着,窸窣几声,尖利的老鼠吱吱叫倏然响起,将温瑾垒起的内心防线“嚯”一下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下一瞬,温瑾猛一转身,拔腿就朝原路跑了回去。

    *

    弯月高挂,几束暗青色的月光从嶙峋的枯枝上一筛而下,来路冷清而寂寞。

    拐过一个窄巷,温瑾骤一转头,看见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喘着气跑了过来。

    看到温瑾的那一秒,女人身体没刹住车,步子猛地趔趄了一下,嘴角却一下咧了起来,像是失而复得一般,傻兮兮笑了起来,那姿态格外滑稽。

    由于仍不知道她的名字,温瑾只好和便利店老板一样,在心里管她叫疯女人。

    这一路,疯女人一直不近不远地跟着温瑾,温瑾却没白天那么怕她了。

    此时此刻,比起身后形如鬼魅的疯女人,温瑾更怕家里那个捉摸不定的程春湘。

    钱被抢了,酒也没买成,温瑾不敢想象,妈妈会有多生气。

    由于不想回家,温瑾步子越迈越小,而她一慢,身后的人就如近乡情怯一般,也鬼使神差地慢了下来。

    *

    陪温瑾走完一段夜路,疯女人不打招呼地离开了。

    和来时一样,她的离开也无声无息,温瑾回望一眼,见人走了,深深吸上一口气,才敢走进黑魆魆的楼洞。

    到达家门口,眼前的景象却有些不同以往。

    家里的门是大敞着的,隔壁酒鬼家的门也是大敞着的,像两个兀自抱臂的人,在狭小的楼道里隔空打量——要知道,程春湘生怕遭贼,昔日里常常叮嘱温瑾,离家一定得反锁门,纵使是在家,也得时时刻刻紧闭房门。

    温瑾做了会儿心理建设才敢往前走,而她到达门前的刹那,身形晃荡的男人正好出门,虚浮着脚步停在了她眼前。

    扑天的酒气涌入鼻息,看清眼前人是谁,温瑾痉挛般后撤一步,不可思议地回望了一眼。

    “还愣着干什么,叫江叔叔啊!”程春湘大步上前,用胳膊肘撞了撞温瑾,笑得热情极了。

    温瑾像是脱了力,轻而易举就被她撞得连退了几步,再次站定后,她缓缓抬头,气若游丝地叫了声叔叔。

    闻言,姓江的男人使劲晃了晃脑袋,动作看上去是清醒的,眼神却仍然不太聚焦。

    温瑾猜想他并未彻底醒酒,囫囵喊完一句叔叔,脑袋就一下耷拉了下去。

    程春湘显然对温瑾的表现不太满意,朝男人笑了笑后,又对温瑾多叮嘱了一句:“以后见面记得喊人。”

    说着,眼神向下一扫,见温瑾光手而来,一把将她拽到了身边,问:我让你买的酒呢?

    温瑾声音很轻:“钱包被一个小乞丐抢了。”

    说这话时,她昂头瞥了眼身前的男人,身前的男人也正望着她。

    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温瑾细细看清了酒鬼的长相。

    方脸、短下巴、眼窝微微凹陷着,神情看上去有些疲惫。

    原来每晚挥舞着板凳往小孩身上砸、动作利落得像在砸一团烂肉的人,压根没有长成青面獠牙的恶鬼,相反,他长了一张放在大街上就会融进人群的、再普通不过的脸。

    *

    当夜,温瑾知道了隔壁酒鬼的名字,江才封,和他的长相一样,并不可怕,甚至还有些斯文。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气喘吁吁跑回家时,江才封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家里?

    这个问题让温瑾很在意,她几次三番想问,却又悉数憋了回去——丢了钱包,程春湘这会儿正和她生气呢。

    原本,温瑾是打算和妈妈说实话的,告诉她抢走自己钱包的不是别人,就是对门的哑巴小孩。

    可彼时,江才封也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被他那么一盯,温瑾喉咙一痒,鬼使神差就扯了个慌。

    *

    见夜色越发深邃,温瑾起身挪到窗边,密切留意起了楼下的动静。

    程春湘见温瑾又发起了呆,烦躁地抓着她的胳膊狠晃了几把,嘴里嗫嚅着骂了几句脏话,斥责她什么事儿都办不好,下楼买趟酒都能把钱包弄丢。

    可无论怎么骂,温瑾还是那副呆呆愣愣的模样,用程春湘最常说的一句话来形容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骂了会儿,程春湘索然无味地坐回到了板凳上。

    又过了会儿,她不知打哪儿翻出了个年代久远的计算器,聚精会神地按了起来。

    计算器被她按得啪啪作响,时不时就会响起一声没有感情的“归零”提示,在逼仄十足的房间里,声音突兀又刺耳。

    温瑾捂着耳朵,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仍认认真真地守在窗边,生怕错过了那截黑魆魆犹如鬼魅的瘦削黑影 。

    那个哑巴,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小孩呢,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大,总不会一整夜不回家吧?

    温瑾想,只要他回家,她就有机会截住他,要回外婆留给她的照片。

    如果那时候他再不给,她就只好趁酒鬼清醒的时候、跑去找他告状了。

    “盯着楼下看什么呢?”

    温瑾正盯得出神,冷不丁的,程春湘挪到了她身边。

    程春湘走路像是没有声音,温瑾被吓得肩膀一颤,回头后,神色却很平静:“那个人为什么会在我们家?”

    那个人,自然指的是江才封。

    “啧。”程春湘抱臂扯了扯嘴角,“你这年纪不大、心思可真重。”

    说完,盯了会儿温瑾,到底还是耸耸肩解释了一句:“家里灯泡坏了,找个男人帮忙看一下。”

    话音刚落,灯泡十分应景地闪了两闪。

    温瑾不由抬头,看见斑驳发黄的天花板像一片倒垂的海,而海域正中,满是灰尘的白炽灯忽明忽灭,像是一座坏掉的灯塔。

    至于其间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想也知道,全是飞虫撞上去的尸体。

    扯着脖子,温瑾颈边传来了一阵酸软的乏力感,她忽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为程春湘那句随口而出的“心思重”。

    低下头,温瑾喉咙哽了哽,把“妈妈”两个字咽进了喉咙,同时,也把那句酝酿了整整一天的,你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吗?彻底吞进了肚子里。

    再次看向窗外,温瑾托着下巴,试图从鱼骨街逼仄的一线天里找出月亮的尾巴。

    她又开始想外婆了。

    温瑾在外婆身边呆了许多年,要不是弟弟溺水夭折,大概率不会被程春湘突然接回去。

    而她离开外婆没多久,外婆就离开了。

    外婆是生病走的,走时生的病和爸爸一模一样,都是胃癌。

    短短几年,身边几个亲人接连离去,程春湘还特意去找山上的大师算过命数,去时,连带着也捎上了温瑾,打算帮她也算一算。

    那位大师说了许多,事到如今,温瑾一句也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回家时天幕已近黄昏,青砖檐瓦上立着几只乌鸦,不时扑腾着翅膀从头顶掠过,掷下了几声突兀的鸦叫。

    那一日,整个世界都像是睡过了头,昏沉沉的,程春湘那一天则很暴躁,眼神恶狠狠地剜在了温瑾身上。

    回程路上,鸦叫不停,聒叫声一声声灌进耳朵里,像老媪凶恶蛮横的喊叫,能叫人听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听烦了,程春湘抓起石头就朝路旁砸了下去,刹那间,鸟雀四散,温瑾呆呆立在一旁,看见程春湘转头指向了自己,骂她命克亲人,完全就是个丧门星的命数,和檐瓦枯枝上的黑乌鸦没什么两样,极不吉利。

    那时,温瑾甚至都不知道丧门星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只是凭着一个小孩最天然的直觉,感觉到了这个多年不见的女人不待见她。

    因此,用不着程春湘对她冷,温瑾自己就先冷下来了。

    程春湘似是没有想到,一个小孩,居然能记仇到那种地步。

    隔天,是她小儿子温家苑的祭日,那一天,程春湘怎么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破天荒跑进了温瑾的房间,想和她挤在小床上一起睡。

    彼时已至腊月,寒风呼啸,南方湿冷透骨,温瑾没开口说拒绝,却自始至终都不肯离程春湘近一点。

    床不大,温瑾却越缩越远,到最后,她甚至连被子都不愿意和程春湘同盖一床,背对着她沉默缩在床角,就那么捱着冻,一身单衣捱过了一整个寒夜。

    那个夜晚,鱼骨街安静得像是昏死了过去,冬夜里的雀鸟也早早散尽了,唯有几只寒鸦降落在窗外的枯枝上,时不时发出一声沙哑的嘶鸣。

    从那之后,程春湘开始觉得温瑾心思重,看她的眼神复杂了许多,偶尔,甚至还多出了几分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

    而也是从那时起,走在路上时,每每看见静立于稍的黑鸦,温瑾都会不发一言地停下脚步,昂着头与其沉默对视,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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