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螺丝、拆外壳……
小太岁的动作很迅疾，不消片刻，电路板就呈现在了温瑾眼前。
温瑾仍陷于震惊中，没曾想在这里能见到他，而她眼前，小太岁已经把拆了的收音机往男人眼前推了推，手里的十字小刀则往一个小零件上潦草一指，示意男人，电阻坏了。
男人满意嗯了一声，旋即，朝小太岁狐疑看了一眼，问：“不说话是几个意思？你哑了？”
温瑾瞬间睁大了眼睛。
哑了又是什么意思？
他原本不就是哑的吗？
小太岁则置若罔闻，他低着头，从一个纸扎的小盒里翻出了几个金属小元件，又重新换了把趁手的工具，自顾自忙起了自己的事。
见小太岁一声不吭，男人倒是没再追问，转头和一旁的女人聊起了天。
他们聊得兴致盎然，温瑾却一句也听不明白。
言语间，他们提起了即将首次进入大陆市场的苹果手机，还说有香港水客那边的门路就能提前搞到货，有不少人已经蠢蠢欲动了，打算趁这功夫赚一笔。
大厅里的白炽灯惨白得晃眼，来人渐渐多了起来。
水货、翻新、避税……
身旁人越聊越有兴致，温瑾越听越觉得迷茫。
听着身旁的人聊着全然陌生的话题，她整个人都有些局促，视线不知该放哪儿，就只好往小太岁的手上放。
小太岁手指很长，十指指甲修剪得格外整齐，倒是和他本人给人的感觉格格不入……
他的手也很稳，拆起细小的零件时，抖都不抖一下。
不知不觉，温瑾看怔了几秒。
“要你带来的东西呢？”
打断温瑾思绪的，是突然开口的辉哥。
辉哥停下了和女人的聊天，转而掏出一支烟，整个人倚靠在展柜上，叼着烟看向了小太岁。
听见这话，小太岁手上的动作滞了一下，眼皮一颤，轻轻朝温瑾扫了过来。
这轻飘飘的一眼，让温瑾倏地记起了他黑夜里看人的视线，旋即，鼻息间仿佛又再一次斥满了一股劣质的煤油味，耳畔也再度响起了、那疯女人倚墙而蹲时的喋喋私语……
“东西呢？”
辉哥又问了一句。
而小太岁照旧没有说话，只伸出手指，在桌上飞快敲了两下，那模样似是有些烦躁。
他们仿佛有着自己独特的交流方式……
温瑾朝后挪了一小步，人退远了些，眼睛却紧盯起了小太岁微翕的唇。
可她还没盯几秒，怀中倏然一重，小太岁仿佛知道她在偷看他似的，已经冷着脸转向了她，手腕一抬，就把一个重新组好了壳的收音机扔在了她怀里。
温瑾愣了愣，伸手拉长了收音机的天线。
上午十点半，FM97.5，市里的交通广播电台会播报新闻。
将收音机天线拉至最长，温瑾熟稔地调到相关频道，听到女声如流水般泄进空气时，纵使刻意装出了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微张的嘴唇仍然泄露了她的震惊。
才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居然真的被他给修好了……
“发什么呆？”辉哥率先发了话，“给钱啊。”
温瑾手伸进口袋，刚准备问多少钱，略一抬眸，竟瞥见小太岁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锐利。
和温瑾视线对上后，他明显冷笑了一下，紧接着就移开了视线，不再看她了。
温瑾不甘示弱，立刻也不怎么看他了。
掏出钱，温瑾往辉哥方向递了递，辉哥却没接，只低着头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塑料打火机，自顾自把嘴里叼着的那根烟给点了。
“给他就行。”
抽了口烟，辉哥眯着眼抬起头，这才看清温瑾手里钱的面值，问：“你……没零钱？”
他身旁的女人则大笑了起来，边笑边俯身靠近了温瑾，伸出手，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下：“小妹妹，你是不是缺心眼？”
温瑾才不理这两人，朝小太岁认真开口：“找钱。”
女人瞬间笑得更夸张了，提醒小太岁找钱，小太岁没搭理温瑾，回头瞥了眼身后的辉哥。
辉哥一脸无所谓：“我对你们过家家的生意可不感兴趣，钱不用给我，自己看着收点儿，总之不给人白干活。”
*
太阳已经高悬于顶，温瑾走出电子城时，整条街都亮堂堂的，风也闷了不少。
将手挡于额前，温瑾指缝中透出了一抹白光，窄细的一道，很亮很亮。
她手晃了晃，那束细小的光柱也随之颤了颤，略微有些晃眼。
收回手，温瑾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和来时不一样，此时此刻，她平平的口袋已经变得鼓囊囊的，里面全是小太岁找给她的零钱。
小太岁身上压根就没钱，方才，他还是找辉哥帮了忙才勉强凑齐，算是费了一番功夫。
这个点，大街上人已经多了不少，而熙熙攘攘的大马路上，行人神色匆匆，温瑾步子却越迈越小，心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不安，总觉得她好像忘了什么。
过马路时，一个背着黑布包的男人同她擦肩而过，看见那个黑包，温瑾步子一滞，终于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风风火火折返而去，再一次跑进了电子城。
行经大同小异的展柜，温瑾凭着记忆原路折返，听见了女人声音尖锐的调笑。
彼时，温瑾离展柜仍有一段距离，但从她的角度，已经能看清不远处的景象。
辉哥低着头，嘴里叼着的烟换成了一根圆珠笔，时不时在纸上划拉两笔，不知写着什么，小太岁仍坐在柜台上，手里依旧拿着那个细小的螺丝刀，台面上零星摆着几个温瑾叫不出名字的旧物。
只有女人，闲闲倚靠在侧，嘴里的话就没停过，话语间，她居然提起了江才封。
“哦，你爹没死成啊，难怪你高兴不起来。”
“你还没未成年，抓紧点儿机会，小孩杀人判不了几年吧？”
“我教你啊，趁他喝醉酒，拎一壶开水浇上去，不死他也得脱层皮。”
尽管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语出惊人，她神情却自然得像是在同小太岁拉家常，温瑾听傻了眼。
“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有病？”这次开口的是辉哥，睨了眼女人后，他忍无可忍地撂下了手里的圆珠笔，“你嘴里能有一句靠谱的吗？”
女人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这不是以牙还牙吗？我要是他早动手了，拿着滚烫的开水往小孩喉咙里灌……这样的人也能当爹？”
她话音刚落，温瑾一连往后退了数步，震惊下大脑一片空白。
而女人身旁，辉哥则没再应声了。
“没必要把自己搭进去。”过了会儿，他才沉声开口，视线扫向了小太岁。
小太岁头都不抬：“零件被人换过。”
——零件被人换过。
这是温瑾听见小太岁说的第一句话，听清楚后，她神思恍惚了数秒，以至于，迎面有人撞上来时，她都没有丝毫的察觉。
小太岁的声音很古怪，说话时喉咙仿佛被一把生锈了的刀来回锯拉着，难听、吃力、沙哑……压根就不是一个声带正常的人能发出来的，听着都疼。
“哎呀，你挡路了！”
和温瑾迎面撞上的过路人见她傻傻发着呆，躲都不知道往一旁躲，不耐烦嘀咕了几句。
而那人话音刚落，不远处三人于同一时间抬起了头。
看见温瑾，女人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挑了挑眉：“小朋友，你当这儿是你家呢？还逛起来了？”
辉哥则提醒了一句：“别站那儿挡路。”
只有小太岁，他怔住了，低头之际，眼里转瞬即逝闪过了一抹无处躲藏般的窘色，紧接着，又骤然抬头，随手扔了手里的螺丝刀，面色忽然冷得彻底，视线更如箭矢一般，朝温瑾直直扫了过来。
温瑾不想承认的，可刚刚，她确实没忍住听了墙角……
因而，被小太岁这么一看，她顿时就有些没底气，一时间，连来意都顾不上了，背过身就开始大步流星往外走。
见她要走，辉哥紧跟着开了口：“跑什么？”
身后已有脚步声沉沉响起，温瑾低着头只管往前，全当听不见。
而那脚步声却像是不依不饶的幽灵，不消片刻就已近在咫尺，闻声，温瑾深深吸了口气，猛一回过头去，却见眼前人压根就不是辉哥……
看见来人是谁，温瑾直入主题：“他要你带给他的东西，是不是在我这里？”
小太岁却并不说话，只盯着温瑾，像是要把人给盯穿。
他这模样，一看就是生了气，温瑾想不明白为什么。
过了几秒，温瑾再次开口：“我晚上还给你。”
温瑾想，她没有猜错，方才，辉哥问小太岁要的那个东西，应该就是被她强行扣押下来的黑布包了——温瑾已经拿回了自己的旧钱包，虽然少了钱，却只少了一元零三角，而小太岁帮她修好了收音机，也只象征性地收了几块钱，这么一来，他们就算是扯平了。
既然扯平了，那就理所当然该把他落在她这儿的东西还回去。
说要还回去之后，温瑾压根就没有给小太岁点头应是的机会，继续道：“你晚上来找我敲门时，轻两声重一声敲，我就知道是你了。”
温瑾话音刚落，小太岁明显怔了一下。
温瑾没觉得自己哪里说得不对，她只是本能地感到，小太岁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开口，不乐意让她听见他怪异至极的嗓音，才自作主张和他约定了一个用不着自报家门的敲门暗号，约定时，她也没想太多，自然而然就脱口而出了。
而她眼前，小太岁神色里闪过了几丝迷茫，迈步朝温瑾靠近了一小步后，竟又和那夜一样，盯怪物一样盯起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