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夏日将尽，高树上的夏蝉齐齐消亡，温瑾周围的不安定因素全都没了踪迹。
一夜之间，酒鬼生死未明，程春湘莫名其妙跟着他去了医院，那个阴恻恻的小太岁也被带走了，温瑾的世界彻底安静了下来。
午后，程春湘又打来了电话，说自己近几天不回家了，让温瑾去一趟市医院找她拿钱吃饭，顺便帮她带点儿东西过去。
原本，温瑾有千言万语想问，可临开口，又想起了她那句心思重，最终便只点了点头，简简单单应了声好。
程春湘的电话总是挂得比温瑾快。
一通电话结束，温瑾跑回卧室，仔细擦干净了旧钱包上的灰，擦完，吸着鼻子闻了闻，还是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煤油味。
钱包里照片仍在，只是钱少了。
但出乎温瑾意料的是，少的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有一元零三角。
恶狠狠抢走她的东西，又若无其事地还回来……
温瑾不明白小太岁是什么意思，只觉得他这个人，古怪透顶。
疯女人那句自言自语般的呓语尤在耳畔，温瑾想起昨晚、小太岁那定定看向她的眼神，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幸好他被带走了……
也幸好，她的钱包终究还是失而复得了。
不管怎么说，失而复得总归是件好事，至少，这会儿有了钱，就用不着吃碗柜里硬邦邦的馒头了，毕竟程春湘今日里走得急，可是一分钱都没留给她。
小心取出和外婆的合照，温瑾把它压于床头的收音机下，看了眼时间后，打算出门买点儿吃的。
这一次出门，温瑾特意绕开了疯女人常常伫立的那堵矮墙，不知不觉，竟经过了昨晚她才去过的废旧厂房。
青天白日下，旧厂房不似晚间那般阴寒森冷，温瑾隔着虚掩的铁门远远望了一眼，只觉这地方又空又旧，人要是在里面说话，兴许还能听见飘荡的回音。
走过厂房、再走过一个桥洞，就能到达鱼骨街外的一家小百货店。
桥洞入口渗着积水，墙面上全是牛皮藓一样的小广告。
往里走，能看见沿路两侧有人摆摊：十元一本的盗版书、二十元一打的盗版光碟……应有尽有。
温瑾路过一个小摊，看见摊主支了个回收手机的牌子，又发觉小摊上那四四方方的金属硬壳似曾相识，走出几步，才想起小太岁那个脏兮兮的布包里分明有个一模一样的，不禁停下来，回头多瞥了几眼。
*
走出桥洞，阳光晃得温瑾眼睛发酸，鬼使神差的，她又朝身后多看了一眼，看见摊贩间席地而睡的流浪汉，只觉自己这短短一路，好像行过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说起来，搬来这么久，这还是温瑾第一次独自走出鱼骨街。
环望一圈后，温瑾向不远处的小商店走了过去，看见店门口挂着一个简陋的自制海报，海报前的篓子里堆满了临期面包，全都打折卖。
看清牌子上的数字后，温瑾怔了一秒。
一个临期面包的价格，是一元零三角。
*
商店收银台里坐着个寸头小哥，想是热风太闷，此时此刻，他正靠在玻璃柜面上，一手扇着扇子，另一手托着眉眼耷拉的脸，昏昏欲睡。
见温瑾抱着几包饼干走来，他强打起了精神，开始动作机械地收钱结账。
结完账，他恹恹抬起头来，瞥见温瑾掏出的钱包，竟然一瞬间精神了不少，手里的塑料小扇一丢，嘴里紧跟着就发出了一个含糊尖锐的单音节词。
温瑾没听清，倒是被眼前人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得顿了一下，问：“什么？”
她一问完，眼前人反而更急了，先是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紧接着又摆了摆手，嘴里冒出了一连串嗯嗯啊啊不成调的含糊音节，手舞足蹈地比划了起来。
见状，温瑾明白了，这人不会说话，也听不见，是个聋哑人。
此情此景，让温瑾一下想起了小太岁，她有些不知所措，瞧见眼前人情绪激动地望着自己，接过零钱后，飞快转身跑出了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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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桥洞，一阵阴冷的穿堂风钻入领口，就连温度都与外头的世界两相迥异。
温瑾经由桥洞原路返回，路过那个回收手机的小摊时，小摊周围正好围了几个人，问摊主能不能修手机。
听见摊主说自己什么都能修，温瑾忽然就有些迈不开脚，侧身停在了小摊前。
摊主顶着个寸头，胡子拉碴的，一看就不好惹，瞥见眼前踌躇不定的温瑾，嫌她挡了自己的视线，眼皮一撩，不耐烦道：“小孩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他语气很不客气，温瑾却毫不在意，倾身朝小摊走近了一步，认真问：“你能修好收音机吗？”
……
据摊主说，与其花功夫找人修，不如重新买一个——这年头，诺基亚都快倒闭了，还有几个人用收音机？要是舍不得花钱，那就去电子城淘个二手的，赶上运气好，要多便宜有多便宜。
他语速很快，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温瑾站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皱着眉问他电子城在哪。
摊主飞快报了个地址，紧接着就不再搭理温瑾，转而看向一旁的其余人，沉声开口：“看见了吧？做生意就得像我这样，童叟无欺。”
*
温瑾牢牢记下了摊主所说的地址。
隔天，她早早起了床，洗漱完毕后，把程春湘要她带去医院的黑皮夹塞进了书包、临出门，又跑回床头拿起了自己坏掉了的收音机，一并带着准备前往市医院，顺便，也去一趟昨日里摊主报的那个地方。
去往医院的路上，温瑾路过窄巷边一栋居民楼，见一楼大门敞着，有个小女孩搬了把凳子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电视里正播放着86版的西游记，小女孩看得津津有味，只差把眼睛贴在屏幕上了。
温瑾步伐慢了下来。
出长安、过浮屠、抵灵山……西行十万八千里，她对那九九八十一难皆已如数家珍。
走过居民楼，温瑾听见小女孩捧腹大笑，好奇回过头去，瞧见了她忽然出现的妈妈。
女人手里端着果盘，一手把小女孩扯远了些，不许她离屏幕离太近，另一手则往她嘴里塞了一小块切好的苹果，塞完，俯身而下，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额头。
见此情景，温瑾竟忽的有些仓皇，迅速移开视线，快步走出了窄巷。
*
医院大门口人流密集，温瑾被裹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费了番功夫，才看见了等在大门口的程春湘。
程春湘打着哈欠，见到温瑾后，第一时间取回自己的黑皮夹，拉开拉链仔仔细细翻看了起来。
趁程春湘检查皮夹的功夫，温瑾踏上几层台阶找了个阴凉位置，回头之际，瞥见她皮夹里一个深红色的物件，看样子，竟像是家里的户口本。
见状，温瑾喉咙哽了哽，刚想说话，程春湘已经撕拉一声拉上了拉链，返身道：“行。”
说完，她径直转身朝楼里走去，走了几步，回过头瞧见温瑾还在，不禁疑惑耸了耸肩：“怎么了？你杵这儿不回家干什么？”
这问题再简单不过，却一下子问住了温瑾。
温瑾没立刻应声，手心用力攥了攥：“没钱吃饭。”
其实还有钱，但方才、程春湘扭头而去的那一秒，温瑾忽然就做了个决定，钱包失而复得这回事，她不打算告诉她了。
程春湘明显把温瑾吃饭这茬给忘了，瞧见她伸手，拧着眉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团皱巴巴的零钱，折返几步一把塞到了温瑾的手心里：“省着点儿花。”
温瑾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钱，刚刚够买几个临期面包而已。
看清楚了，她手心一紧，直接把钱还了回去，紧接着，再不朝程春湘多看一眼，转头就开始往医院大门方向走。
瞧见她这副模样，程春湘一下来了气：“又发哪门子的脾气？你看看你，成天阴沉沉的，哪有小孩像你这样的？”
温瑾却像是没听见，步子越迈越大，而她身后，程春湘紧跟着上前几步，伸手一把拦住了她。
“你等等。”拦住温瑾后，程春湘犹豫了几秒才开口，“我多给你点儿。”
听见这话，温瑾再一次愣住了，甚至比方才受到忽视时，还要吃惊许多。
而程春湘没开玩笑，居然掏出了一张红票子，认认真真展平后，俯下身去，轻轻塞进了温瑾的衣兜里。
*
手一伸进口袋，温瑾食指就没来由颤了颤。
紧接着，有什么细小的东西沿着指尖淌入脑海，带了一股轻微的晕眩……
回程路上，温瑾额上淌着汗，身体颇有些头重脚尖。
每走出几步，她都要摸一摸自己的口袋，仿佛只有一次次触到兜里那张钱，才敢相信妈妈方才的举动是真实发生的。
直到站在电子城门口，温瑾心里那股晕眩感才终于得以平息。
环望一圈后，温瑾朝里走了进去。
明晃晃的白炽灯高悬于顶，店与店肩碰肩挤在了一起，桥洞摊主口中的电子城，原来就是个乌泱泱的小店集市。
大厅里，每一家小店的布局都很简陋，无一例外都只由几个半腰高的塑料展柜围拢而成。
塑料展柜里的东西则要多杂有多杂，手机、内存卡、U盘、摄像头……五花八门。
彼时正是上午十点，分明不算早，偌大的地方却人影寥寥——温瑾到地方后，只有零星几个人坐在塑料柜内侧的高脚凳上，不知正垂着脑袋忙些什么。
找了一圈，温瑾没找着卖收音机的地方，刚一回头，与一个满面胡茬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看见他，温瑾吃了一惊，而男人同样很惊讶，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句：“不是吧？还真找来了？”
是桥洞里那个坏脾气的寸头摊主……
此时此刻，他身旁还站着个穿吊带的年轻女人，瞧见温瑾，她眼神向男人一扫，调侃道：“人脉够广的呀辉哥，小孩你都认识？”
男人没应声，瞥见了温瑾怀里年代久远的物件，下命令般开了口：“拿来给我看一眼。”
温瑾没动，反而问他：“看还是修？看一眼要收钱吗？”
话音刚落，女人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朝男人道：“打哪儿找上门的怪小孩？看见了吧辉哥，她不怕你。”
被称为辉哥的男人也乐了：“拿来，看一眼不收钱。”
听见这话，温瑾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朝他走了过去。
而同一时间，温瑾身后，有几声脚步声忽然响起，不消须臾，却又突然顿住了。
闻声，男人眼皮都没抬，却像是知道来人是谁，低着头对身旁的女人嘟囔了一句：“我认识的怪小孩还算少吗？”
说着，他忽然抬头，视线径直掠过了温瑾：“愣那儿干什么？这破收音机你来看看，她宝贝的跟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