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下)

    要是以前你也对我这么好,那该多好啊。

    若是咱们早先相识,也无如今的立场不同,我们一定可以结交为友。

    这话并不是承诺,也无法化解真切存在于两人之间的立场分歧——那仅仅是一种不存在的可能,遥远而模糊着,却像是给予了黑小虎莫大的鼓舞。

    他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不再是惯常的孤傲,忽如其来一阵东风,虎跃山的梨花又盛放了。

    蓝兔心中酸软,不知今日所言,是对是错。

    但那的确是她的心里话了。舌尖抵住下颚,也藏住了未出口的一缕叹息。黑小虎并未听懂她真切的话中之意,可如今冰壑绝境,他为救她如此,她亦生不忍。

    若是我们早先相识,我会待你很好。

    可是……我们对于彼此来说,出现得都太迟了。

    我们直到现在才真正相识,正邪泾渭分明,立场各不相同。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已经注定了无法为友、为伴,只能为敌、为仇。

    冰壑下短暂相依的温存,也只是黑小虎以他的执拗与孩子气的不管不顾,所强求来的一个梦幻泡影。蓝兔固然受到感动,之后推开他也只会更加坚定。

    几天之后,待他们脱离险境,冰壑中曾隐约牵萦着的朦胧情思,亦将脆弱得不触即碎。

    蓝兔心中已有所悟,沉默不语。

    黑小虎却因心中喜悦,难得未察觉她的异常,甚至在经脉作痛之中,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同她说起话来:“那便好……我们早早相识、结交为友。”

    他此刻是真的没有想更多,只是翻来覆去将“友人”一词咀嚼回甘。

    仅是“友人”,已足以令他倍感欣喜。大约他的所思所想,也只是能和她待在一块儿,常常练剑说话。或许他疲累之时,她愿意把帕子递给他擦汗。

    这便是黑小虎臆想中最大的幸福场景了。

    他沉浸在这种幸福之中,甚至自发补充了故事细节,向她分享。若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天真,流露出的亲近蓝兔的愿望又是多么直白,定然要臊得立刻背过身去。

    可魔教少主并未醒过神来,他难得流露了自己的一片柔软情肠:

    “玉蟾宫在天门山,毗邻虎跃山。我少时虽居黑虎崖,也常往虎跃山去……倘若当年我去了天门山,或者你来了虎跃山呢?……那里的梨花是很美的,如雪一般。”

    “梨花在春日盛开,你定然爱看。到夏天、秋天、冬天,我便邀你一同练武。冬日山里下的雪,也洁白柔软似梨花一般,很可以共赏。”

    “这样的日子过得两三年去,我便求我父亲,让我在虎跃山闭关,不要去迷魂台。到时候,我们依然可以常常相见,这便……”

    他兀自说着那个两人幼年相识的美好故事,春风吹落了虎跃山的梨花,少男少女并肩赏雪看花,练剑说笑。蓝兔心里想,黑小虎的童年一定贫乏得很。不然他怎么翻来覆去,想象里也只有“练剑”“赏景”两件事。后者甚至不像他自己的情致,是特意添加的。

    她心中知晓不可能,此刻却也不忍打断,而是顺着他的设想放飞了心绪。若他们早早相识,这个故事又会怎样呢?……她不肯告诉他的是,她确实去过虎跃山,也确实观赏过那里的梨花。

    正如她也无法告诉他:若他们没一人肯扭转性子,那结局其实也难改写。

    过得一会儿,黑小虎渐感疲乏,声音低弱下去,不多时在她膝边安睡了。

    蓝兔为他擦了两回汗,端详他梦中的脸庞,睡得竟如此安恬。饶是此刻心事重重,也忍不住展了些微笑,爱怜而叹息道:“你……唉!”

    这微笑转瞬化为忧郁,凝在她如沐清辉的面容上。

    魔教少主憩息片刻方醒。醒来后,他大抵想起先前流露的柔软之态,心中羞耻,话便少了起来。乘此时机,蓝兔踌躇再三,虽知会打破两人的和谐相处,也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方才为我驱寒,我心里很是感激。”她咬着唇,决然给自己泼一盆冷水,“但我心中有所疑问,为何……你模拟出的至阳心法,颇有长虹韵味?”

    七剑之中,蓝兔最先与虹猫汇合,朝夕相处,对他的长虹心法极为熟悉。

    尽管以黑小虎的骄傲自负,以及他天魔乱舞神功的威力无穷,他根本没可能去偷学相冲的长虹心法。可是兹事体大,身为七剑传人,蓝兔无法佯作不知。

    黑小虎一愣,旋即忍怒道:“这怎么可能?你——你是以为我偷学长虹剑法?”颇有受辱之色,“我的天魔乱舞如何及不上虹猫,又何必要鬼鬼祟祟地学他!”

    他着实气得不轻,一掌击在冰地上,震出道道裂纹。

    蓝兔本心中并不觉得黑小虎会偷学长虹,只是有所疑惑、不得不问。见他如此,即刻道:“我并未怀疑于你,只是心中奇怪,随口一提罢了。”

    黑小虎又是心中气恼,又是盼她不要误解,听蓝兔这么一句,气竟减了一半。只是他好心救她,险遭误解,心里难免不好受,便也背过身去不语。

    蓝兔歉然道:“我没有疑心你,你……不要生我的气。”

    “我也没有生你的气,我都是心甘情愿的。”黑小虎低声回答,他顿了顿,终究不愿蓝兔心里存着疙瘩,便勉强解释一番,“我与虹猫交手几番,对他一些招式也熟悉了。方才听你说长虹心法能御寒,兴许心中一急,便演化出了点子来。我并没瞧过虹猫的剑谱。”

    蓝兔虽觉得方才那股“长虹真气”未免太像,亦然感到黑小虎的困扰不解。便吐出一口气,笑道:“好,多谢你,我知道了。是我不该提这个,惹了你生气。”

    黑小虎忙道:“不、不……你对此事存疑,也是应该。”既然话已说开,他也不吝承认。“我自己听了,也是心中奇怪之至。”

    最终,两人也只好将黑小虎模拟出了长虹韵味的事,归于巧合。

    只是蓝兔心中默默想了:长虹心法,需一腔正气来练。黑小虎方才逆转功法,虽有巧合成分,但他胸中应也有正大光明之志,否则绝对无法攫取一丝长虹之力的。

    偏偏他走了另一条路。现下实在“剪不断、理还乱”。

    蓝兔想:他若不要待我这样好,便好了……可若没有他这样待我、不惜代价跳进冰壑救我,兴许我已经死了,又如何做这番念头呢?我是应该感激他的,可却不知道未来的出路在哪里。

    末了只好共对着茫茫冰雪,道一句:“我们该想法子,离开这里了。”

    ……

    对于冰壑中一日一夜的相处,黑小虎仍残着不舍。但他心性素强、晓得轻重,更无法说出自己眷恋这段时日,舍不得与蓝兔分别的话——兴许他也隐隐明白离开后要发生什么。

    待他理顺了紊乱的内息,两人便合起力来,设法离开这处绝地。

    他们以绳带相牵,互相帮助凿壁攀援。渴便吞雪,饿时则靠黑小虎用石子打下的冰谷飞鸟果腹。偶遇平台,且暂歇息。随后又咬着牙,继续向上爬。

    因不知前路几何,生怕拖延太久无法离开,两人都是忍痛忍累、竭力攀登。

    冰壑地形多变:有时连遇凸起冰台,有时唯见壁立千仞。

    尽管斟酌留意,未免有力竭而无处借力休憩之时。蓝兔纵使性情倔强,体力仍旧弱于黑小虎。到力尽之时,终须受这位魔教少主的帮扶。

    冰壁光滑如镜,黑小虎单手悬在崖上,另一手则将蓝兔揽在怀里。她额上汗水涔涔,忍着羞耻,轻声道谢。偎在青年男子身旁,意图尽快恢复体力。

    耳边听得到他疲惫的鼻息。二人齐齐悬挂于绝壁之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黑小虎这样怀抱着她,更是加倍耗费气力。魔教少主,也是肉|体凡胎,怎样经受住与天地的抗衡?

    而他毫无嫌厌之意,更不依仗恩情、趁势狎昵,愿与她同生共死。

    蓝兔思绪纷飞。他们身体亲密相依,呼吸更是不觉交缠。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是唯一的支撑与温暖。黑小虎劝慰她:“你不要着急,养回力气再攀,我们定能出得去。”

    但她又怎肯拖累于他。虽不算是逞强,亦着实将自己不惜到了极致——

    待体力稍稍恢复,蓝兔示意黑小虎自己能行,又举起剑来凿冰攀爬。

    如此,不知历经多少惊心动魄。

    两天两夜之后,只囫囵合了一二个时辰眼的两人,终于在气喘吁吁之中,再度得见天光。至此,真正逃出这冰雪裂谷。

    ……到最后一日,他们终是遇着了赶来援救的虹猫。

    黑小虎性情倨傲,加上先前因“长虹真气”,险遭蓝兔误会,绝不肯理会虹猫。好在七剑之首智勇双全,颇识得轻重好歹,看出这两人都是强弩之末,黑小虎犹在救蓝兔出去。遂上前帮扶,保驾护航。有他加入,三人攀爬速度大大加快,这才在第三日天明之际,出了冰壑。

    三人已一同逃离冰谷。

    黑小虎拂了身上雪尘,解开腕上的绳带,先转过身去。

    虹猫仍扶着蓝兔低声说话。他已发出信号弹,剑友们就在附近,很快便会赶来汇合。唯独魔教少主,他身上的信号弹已在冰壑中取火时,倒出粉末用尽了,只能独自缓行。

    蓝兔见他背影,无限孤傲,却似盼着人留他一留。

    她张口微微出声:“黑……”

    正在这时,大奔喜悦的声音响起:“蓝兔!蓝兔!你总算平安无事!哈哈哈,我就知道你福大命大,虹猫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他忽然又见到黑小虎的背影,面露惊疑之色。

    虹猫苦笑:“这次还真不是我……”

    他见蓝兔始终不语,便说了自己的猜测:“我赶到时,听人说黑小虎也坠下崖去了。兴许他和蓝兔是在谷底相遇,合力才能求生。但此番终也承了他的情,否则蓝兔未必这么快脱险。”

    大奔信服道:“原来如此。”

    七剑秉承侠义精神,加上深知黑小虎不可小视,后者虽是孤身,也无人去招惹。

    蓝兔听大奔接受了虹猫的猜想,以为黑小虎是意外坠崖、遇到她才联手,本想解释。但是,若说出了黑小虎为救她为坠崖的事,不免将他的感情露得太白,以致人尽皆知。

    她从未觉得这难以启齿,却想要保护那一刻的温存记忆,甚至不愿让剑友们知道。

    最终,蓝兔也只是把那些解释,默默地咽了回去。

    晴空悬阳,冰雪灿光。那曾经吞噬两人的冰壑绝地,也只不过是一道狭长口子,全力运功便可跃过。如今,黑小虎便是这样,纵身到了那边去。

    她被剑友们搀扶着,向逗逗试药处走去。而他的红披风猎猎作响,向着相反的方向。

    就这样越行越远,也像两人无形中渐渐清晰的界限,再难逾越。

    ……

    岁月里遍布刀光剑影,追杀围捕从来不曾停歇。

    黑小虎在冰壑分别的许久之后,终于迟迟领悟了自己完整的心意,也察觉出,两人间真切存在的隔阂。他不甘愿承认,希冀能凭一腔骄傲情意,将之熔穿。他向来这么自信又自负。

    可是,可是。

    就像在瘴气林中,他与虹猫同时急急伸手,去抓被疾风吹走的蓝兔——他这次快了一步,紧紧抓住了蓝兔的手。那时虹猫脸上的神情,像是惊讶,又好像没那么惊讶。

    可他在抓住她的手后,茫然地意识到,又能怎样呢?

    难道他能把她扯到他的身边来吗?能将她护到身后吗?

    他先前正在追杀她与虹猫,纵然顷刻情意流露,在狂乱的气流之中抓住了她,可这不能改变两人的立场,他仍然要追捕他们。现在的动作可以解释为拯救,也可在下一刻化作钳制。

    他无法放开这只捉住了蓝兔的手,可他也无法将她拉到自己的身旁来。

    仍是蓝兔先明白了:她轻轻地敲了两下他的手背,他便不自觉地松开了。旋即,她在虹猫的帮助下稳住身形。二人相互扶持,即刻逃遁而走。

    他在原地怔了一刻,恍见着了那梨花般静美的微笑。

    同时,黑小虎心中,也首度生了阴霾——从前他凭着自负,草率给出的那个答案,却无法掩饰现实中越来越强烈的不祥。两人间的立场相悖,果真有解决之道吗?

    黑小虎动摇、怀疑,又不愿深想,心下愈发煎熬。

    而这一切,都在那个擦肩的雨夜,彻底得到了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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