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姐，你做好心理准备，老夫人的病情已经恶化，随时可能发生危险。”

    医生看着一脸平静的姜楚。眼前的少女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顾盼生辉的双眼之下带着淡淡的乌青，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更加刺眼，朱唇带着点病态的苍白，即便如此，也挡不住绝色的容颜，反倒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脆弱。

    其实姜楚内心并不像脸上表现的那么平静，她唯一的亲人现在病房里忍受病痛的折磨，她怎么能不悲伤。

    一年前爷爷去世后奶奶身体一直不大好，一年前，爷爷突发急症，没多久就离开了她们，那时候的姜楚十七岁零一个月，距离她的大学生活开始还有三天，而现在，奶奶不过陪着她度过了失去爷爷后的一年。

    这一年，她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里，但忽略了失去爷爷对于奶奶的痛苦。

    爷爷奶奶相识相知相伴走过近七十年的光阴，二老痛失儿子儿媳，留下年幼的姜楚，这么多年一直承载着老人的寄托。

    姜楚走到病房门口，里面奶奶已经醒了过来，姜楚站在门口整理情绪，压下心中的悲伤。缓缓伸手推开门，进来的时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容。

    姜老夫人伸出手想要握住姜楚，姜楚缓步走到病床前。

    搭上老夫人伸出的手，老夫人颤抖的手握住姜楚。

    她想和姜楚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声声喊着姜楚的小名。

    夜已经深了，窗外好像下起了雨，天气预报好像说这几天会有雨，这场秋雨过后，天就该冷了。

    “奶奶，很晚了，你该休息了，医生说你要好好休息。”

    奶奶住进医院多久了，两个月？亦或三个月？姜楚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奶奶突然晕倒，后面也一直安慰自己说没事。

    后来的日子奶奶精神越来越不好，直到姜楚强硬的带着她来医院检查。

    姜楚一只手被老夫人握着，另一个手覆在上面对她说，纤细的十指好像比姜奶奶的更加苍白。

    她看的出来，奶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姜老夫人的手似乎更用力了一些。目光略显涣散。

    “奶奶还不困，奶奶还能再陪眠眠一会儿。”

    她知道自己此时只是回光返照，只是没一会儿人生的回马灯就开始在眼前一一掠过。她抬起连接着针头和针管的右手，想摸摸姜楚的头，针管和乏力限制着她的动作，拉扯起细细的线管对她来说也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姜楚把头靠在交握的手上方便她的动作。

    姜奶奶的手一下一下的抚着姜楚的头，像无数个被噩梦惊醒和雷雨交加的夜里奶奶也是这样安抚着她哄她入睡，耳边传来奶奶无力的声音:

    “眠眠乖，不怕不怕，奶奶在。”奶奶的声音明明那么近，却又好像随时会随着窗外的风飘走。

    “我的眠眠，还那么小，我不能留下她一个人。”

    她仿佛看到了小小的姜楚在父母的葬礼上默默流泪。

    那么小，那么惹人心疼。

    “眠眠那么乖，

    她值得世界上最好的疼爱，可是……可是为什么老天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压在她身上。”

    “眠眠，要好好的······好好的活着”

    奶奶的声音仿佛梦中的呓语，她多心疼姜楚，多舍不得她，也不忍心看她伤心。

    生命到了尽头，总是对很多细节更加敏感。奶奶这些天也察觉了姜楚的不对劲，眼下的乌青，眼中淡淡的血丝。姜楚不说，她也不问，她的眠眠啊。

    姜楚还保持着俯卧的姿势，奶奶的手还在轻轻顺着，手上的珠子硌的生疼，但是她不能哭，她不能让奶奶担心。

    “奶奶，眠眠不怕，眠眠有奶奶，奶奶会一直陪着眠眠。”姜楚轻声对奶奶说，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抖。

    姜楚极力掩饰声音中的异样，卷翘的睫毛开始微微打湿，姜楚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消失在发间，没有人知道。仅剩的有亲人陪伴的时光里，她不想再让奶奶担心。奶奶为她付出的已经太多了，她想让奶奶安心的离开。

    奶奶好像听到了姜楚的话，重复着:“眠眠不怕，眠眠不怕。”

    “眠眠……不怕。”

    “眠眠……

    ……不……”

    无力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最后一个字已经发不出声，身后轻拍的手渐渐没了动静，整个病房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心电图上是曲线变得笔直。

    医生走进病房里，只见少女伏在病床旁，床上人的手还放在少女头发上。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丝丝凉意夹杂着秋末的气息，从窗口卷进病房里。

    墓地上方的天空阴阴沉沉，前来吊唁的人脸上带着或真或假的悲伤。

    黑伞之下的姜楚脸上平静异常，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新墓，旁边还立着两座新旧不一的墓碑，那是十一年前去世的父母和一年前离世的爷爷，现在奶奶也躺在这里，变成一面冰冷的石碑。

    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她一个人，她的世界把她抛弃。三座墓碑后埋葬着她的所有念想。

    张律师站在五步开外，面对姜楚宣读着遗嘱：

    “立遗嘱人姜似鸣、许芜然，立遗嘱人之一姜似鸣因罹患重病，经二人商议，须对合法财产及存款做出妥善处理······现将45％股份及京乡市所有房产做出分配，在立遗嘱人离世后，均由孙女姜楚继承······”

    “如今姜家二老和姜烨亓夫妇都去世了，光是股份就拥有58％了，加上这几套房产，这所有的资产也够这姜小姐一辈子吃喝不愁了吧。”

    人群之中传来说话声。

    “谁说不是呢，这谁以后得到姜小姐的青睐，那真的祖上烧高香了。”有人低声附和着。

    声音不大，在寂静的墓地之上缺显得异常突兀，律师旁站着奶奶生前的助理，闻声看向二人清咳一声，张律师也看向二人。

    姜楚抬头看了一眼，眼中神色不明。姜楚没认出说话的人是谁，只看到了那二人脸上临时伪装出的悲伤，虚伪得令人恶心。

    前来吊唁的除了亲朋好友，还有爷爷奶奶生前的学生和父亲母亲生意上来往的人，也有闻讯赶来的沽名钓誉之辈。姜楚没有想起来，也不想去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花心思。

    于她而言，眼前的人不过是个陌生人。

    这些人眼中或真心或虚伪，姜楚也不想深究，她太累了。

    人群渐渐散去，一只手握上姜楚锤在身侧的手。

    “可怜的孩子，再伤心也要注意身体，不然你奶奶也不会安心的。”

    说话的是奶奶的闺中密友，如今却天人永隔。老人家哽咽着安慰姜楚。

    多年的密友离世，奶奶住院时老人时常探望，虽然那时候也想到今天的结局，但还是止不住的悲伤。她身后是她的儿子与儿媳，以及两位孙子，两个少年一左一右扶着老夫人。

    对于这两个少年姜楚并不是很熟悉，温以然夫妇多年来并不在京乡市，但温老夫人一直住在京乡，老人年纪渐长才又开始回京乡市定居。温以然和姜烨亓因家中长辈的关系自小相识，关淑颜和戚念念又是大学室友。

    “嗯，我知道的，李奶奶，你也注意身体。”姜楚温声回答。也向两位长辈问候。

    “温叔叔，关阿姨。”

    温以然还未有所动作，关淑颜便走上前来，抚摸着姜楚的头发，说:

    “好孩子，苦了你了。”

    温以然对着姜楚温声说道:“以后有什么事就来找叔叔和阿姨，就把我们当成你的家人。”

    “对，有空就来找阿姨，阿姨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糖醋鱼和桂花糕。”关淑颜握着姜楚另一只手。

    姜楚略显苍白憔悴的脸上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回答着:“好。”

    目送他们离开后墓前就只剩姜楚和为她撑伞的周芳，姜楚接过伞。

    “周姨，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周姨点点头，她知道这时候姜楚更想一个人待着，细细叮嘱了她早点回家就离开了。

    从姜烨亓还在读高中时她就到姜家当阿姨，一直到姜烨亓和戚念念结婚，再到看着姜楚从出生到现在，这一切的变故让她对姜楚心疼不已，这么多年，她早已把姜楚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

    周芳离开后，姜楚收起伞，四周一片寂静，就连风声仿佛都隔着很远。

    身形纤细的少女立在墓碑之前，天边还积压着乌云，快要下雨了吧。

    也许是站久了，少女跌坐在墓前，泪水夹杂着蒙蒙细雨布满脸庞，姜楚靠着奶奶的墓碑，泣不成声。

    姜楚脸色苍白，嘴唇却被咬得渗出鲜血，艳红无比。

    泪水夹着雨水，支离破碎。

    暮色四合，姜楚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没有人知道少女哭了多久，保持着靠着的姿势。

    她该离开了。但是她的家人都在这儿，她又能去哪儿，天地渺茫，仿佛失去了她的容身之所一般。

    又过了一段时间，天彻底黑下来，墓地的路灯自动亮起，四周只有朦胧的雨声，姜楚跌跌撞撞的起身，深深的看了一眼眼前的三座墓碑，转身离开。

    回到家里时，仿佛下一刻就能听到奶奶在客厅里慈爱的跟她说周姨晚上做的菜色，爷爷在餐桌边看着报纸，等着她一起开饭。

    而现在，只有站在玄关旁等她回来的周芳，看着姜楚憔悴的脸，周芳心疼不已，想留下陪着，姜楚却让她回去，周芳儿媳有孕，姜楚让她回去照顾儿媳，周芳也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本也该在家含饴弄孙，自己总不能占着她的时间。

    她没有这个权利。

    回到房间，姜楚关上门，偌大的房子里就她一人，前所未有的迷茫笼罩着她。床头柜上摆着全家福，有和父母的，有和爷爷奶奶的，照片中父母的面容停留在了十一年前，八岁那年父母意外去世，而另一张则是一年前和爷爷奶奶的最后一张合照。

    照片旁放着一张诊断书，日期是一个月前，上面的诊断结果为：重度抑郁，建议住院接受治疗。姜楚一度有过轻生的念头，但奶奶希望她活下去，承载着他们的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世事无常，姜楚也不过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即便她再怎么坚强也难以一下子承受那么多的变故，父母离世，爷爷病故，而今，奶奶也离她而去。

    出生时她人人艳羡，天之骄子，如今她却变成孤家寡人，多少人可怜她，又有多少人在背后落井下石。足够了，至少她的童年还有父母的爱，至少后来的日子还有爷爷奶奶。

    透过窗子，是万家灯火，却再无一盏为她而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