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饭后，下人端上来涪陵白茶，老太太用一个彩釉的茶盅，缓缓抿了一口，把茶盅放在手里，斟酌了一下才道：“你要娶她，我不拦着。”西府这么多天发生这么多事，老太太也是有耳闻的。她自知陆承渊心意已定，无法扭转他的想法。但作为陆府的老太君，有些事情她还能左右一二。

    陆承渊没什么反应，端着茶杯又饮了一口。他做事从来专断，下定的决心谁都无法劝服。就像当年火速娶苏挽弦过门，后来带兵屠苏家满门，杀了陆承峰后他还想杀老侯爷，好在被陆老太太苦苦劝住。

    这些年来朝堂安稳，陆承渊的脾性也渐渐沉稳，外人看上去他比以前更深不可测。但老太太知道，他嗜杀残虐的性子只是被掩埋了。他骨子里的决断横行，不会为任何人屈从折服。

    其实对老太太来说，她虽觉得江夕月非最佳人选，但已经过了这么久，她也还能勉强接受。而她之所以百般反对这婚事，还不止因为这些客观条件。

    老太太是清楚的，当年跟苏挽弦成婚的陆承渊，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陆承渊对苏挽弦的情意，是恨不得把世上珍宝奉尽。苏挽弦咳嗽一声，他就把衣衫脱下来给她披上。苏挽弦喊一声疼，陆承渊就给她敷药揉捏。甚至苏挽弦从外头回来，陆承渊都会亲自到大门口去迎她。

    那时侯府便有人打趣他：“二爷这是把二奶奶当菩萨供着了。”苏挽弦听后就恼了，陆承渊都来不及回嘴，立刻跟回去安抚她。

    跟苏挽弦的待遇比起来，这叫夕月的丫头实在是差得远。

    老太太比谁都知道儿子的脾性，他到底是个男人。若是娶了豪门贵族的女眷，好歹对方门楣压着，他做事也有个收敛。但对着这个落魄潦倒的江夕月，他今日能头脑发热安排上下娶她过门，明日后悔了又不晓得做出些什么事。

    老太太是有这些担忧的，但面对着陆承渊岿然不动的目光，这些话也就只能往内心深处搁置了。

    就当他是真的喜欢那丫头吧。

    陆老太太转了转杯盖：“但是一来，蕴姐儿近来总是犯病，是太医也看了扶乩也做了，究竟没什么起色。我的意思再给蕴姐儿看看，得等她身子好些了，再来办你这桩婚事。”

    老太太要跟陆承渊谈话，早把陆承德夫妇俩都支了出去，陆承渊跟蕴姐儿没仇没怨的，就颔首答应了：“嗯。”

    老太太点了点头，继续道：“二来你既然说要娶她，那就是正儿八经明媒正娶。不论外头是什么情况，她双亲总得来府中一趟，该有的六礼都得齐全。另外府里要下喜帖宴宾，京中该通知的都得知会道。你成婚这是大事，这些事情都布置好也需时间，不能操之过急。”

    依江夕月的意思，自然希望婚事尽量低调，她也跟陆承渊多次表达过这个意思。但陆老太太说的也不无道理。以他的身份，就是全福全礼地纳个妾室，京中也得议论一个月。还不如热热闹闹地办全了，也省得外头总是猜来猜去的。

    陆承渊可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也答应了这一条。

    然后陆老太太就开口了，却是转了一副伤感的口吻，喝了一口茶慢慢地道：“你既然要再娶了，以前的事情也该放下了。再过半月就是挽弦的十年祭日，这么多年你都不敢公开祭她，如今……也祭奠她一回吧。”

    若说陆老太太的前两条要求，陆承渊都是面不改色地答应了，听到这一条的时候，他却凝眉沉默了很久。陆老太太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这才是戳他痛处的一条。这么多年来他就不曾忘却她，如今再娶一个也不复当初的感觉。人是即便坦然面对着自己，也并非全然了解所做作为背后的意义，这么看来陆承渊也是一样。

    陆老太太以为他不会答应的，没想到陆承渊沉默了一会，却再次点了头：“好。”

    陆老太太感到很是意外。外头王管家这时却找进来，先给老太太打了个礼，后直身向陆承渊禀报：“二爷，同州副使来了，有急事要禀见。”

    *

    江夕月陪陆承渊回到西府，陆承渊就去书房里见客了。江夕月自己回到厢房，翠袖服侍着她重给手腕上了药，再换了一身天缥青的衣裳。

    想到方才回来路上陆承渊说起，老太太明日要带蕴姐儿去参加周家的满岁宴，点名让她给选两宗玉锁做贺礼，江夕月不敢怠慢，吩咐翠袖取了钥匙，就向门外走去。

    刚出了厢房门口，南星就从廊南迎上来。去东府前江夕月没来得及训话，她知道做错了事，这会儿便是来请罪的。

    其实要论起来，江夕月身边这几个丫头，南星的样貌头脑都算是伶俐的。江夕月初时也颇喜欢她，可日子长了，她却发现这丫头是有些心思在身上的。

    江夕月生来喜欢素简，穿着总往清幽洁净的方向去。几个丫头也随了她的性子，尽量选择温和端庄的衣饰。但南星却总是与众不同，穿着打扮总是更显明媚一些。惹得那日陆承渊也多看了她一眼，转头对江夕月道：“你要是穿红色，会更好看。”

    本来江夕月也没放在心上，都是二八年华的小姑娘，谁还不喜欢穿红戴绿呢。何况南星怎么说也是个丫头，哪怕江夕月素面朝天，脱尘的气质也是无人企及的。

    她是直到偶然听翠袖说起一句：“南星这丫头，给二爷拿衣裳比我还快。”才突然觉得这里头的关窍，是超出了她所想范畴的。

    就说今日这茶叶，连翠袖都知道避嫌的，她怎会一时疏忽弄错了？怕不是揣度着云凝烟走了，陆承渊心里怀有留恋，故意勾起男主人一丝情怀。

    陆承渊是个很难接触的人，这却是个很好的试探办法。

    江夕月平日里又鲜少发火，更是让底下人觉得，她们做什么都是被允许的。毕竟西府里一下少了两个一等丫鬟，谁不想挤破头占在这个位子上呢。

    南星对着江夕月还算是恭顺，屈身福礼道：“夕月姑娘，奴婢知错了，茶叶放错实是无心之失，还望姑娘原谅。”

    江夕月是从府里的低等丫鬟做起的，对那些暗地里的九曲心肠实是一清二楚。既然要以儆效尤，就不得不冷面无情了。

    江夕月端直了脚步，正色看向南星：“放错茶叶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

    南星就直起身来，脸上也露出笑容：“多谢姑娘。”

    她还想要跟上来，陪着江夕月去库房，江夕月接着道：“知道你茶泡得好，以后就专门负责茶房吧，这些端茶递水的事，交给翠袖和木荷她们就行了。”

    谁不知道端茶递水是贴身伺候主子，幕后工作却是下等仆人才干的活。南星没想到江夕月突然给她降了级，还反应不过来，再三辩解道：“奴婢是诚心诚意伺候姑娘的，放错茶叶实是手误，请姑娘见谅啊。”

    “你既然诚心诚意伺候我，去茶房也是一样伺候。难不成你平日里出入内房，还有额外的事情要做？”

    一句话问得南星答不上来。

    江夕月是平和淡雅的性格，惩罚的话说起来也是柔中带刺，那些不够聪慧敏感的人，甚至察觉不到言辞后的惊涛骇浪。

    南星直到看见她平静的表情，深沉不带一丝犹豫的眼眸，才意识到今日之事是结结实实踩在了江夕月的雷点上。慌忙不迭地跪下，这回是真心实意地求情了：“奴婢知错了，望姑娘饶恕。”还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

    江夕月看她这样子，心里实在无奈，她还有事要做，没空在这纠缠，便道：“你先在茶房尽心做着，日后的事还能商量。”这已经是给她留了生机了，说完后就不再多言，转身带人往库房去。

    南星则跪在地上，看她带着众人走出院门，傍晚的夜色升起来，慢慢将她的身形包裹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