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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2 章

    “余昌死了?”

    书房里,同州副使蒋慎一身骑装,脸上泛着青色的阴翳。从边境连日赶回京城,他的衣服下摆都是溅起的泥点,但事关紧要他不敢耽搁,进城后就直奔侯府而来,到现在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

    天色幽幽地暗了下来,陆承渊立在中堂之下,仔细地翻看送来的信件。凉风从敞开的棂扇窗吹进来,蒋慎屏息等候在原地。陆承渊良久看完信,慢慢抬起头来,却是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冯庆人呢?”

    蒋慎回道:“常将军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先派人把他拿住了,现住在边护府的后院里。”

    陆承渊就点了点头:“好,先派人把他看住了,别让他再捅什么乱子。”他又低头看了看信,片刻后把王隶叫了进来,吩咐他,“去把程玉叫过来。”

    然后他就回到桌前,坐进椅子里动笔写字。

    这位同州副使蒋慎,实则也是个粗人,在常炳手下虽也十多年了,却从没见过这位享誉上下的陆大都督。当常炳发现这封信时,惊骇得快要跳起来,让蒋慎送信回来前,百般叮嘱他务必人到信到。好容易将信送到侯府,蒋慎本以为会见到陆都督闻风而动的霹雳手法,不想陆承渊看了信面色如常,一点没有大难临头的紧张感。

    蒋慎对陆承渊气定神闲的样子感到很不适,陆承渊写信写得慢,他就在堂下手足无措地站着。某一时刻陆承渊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风尘扑面、脸色发僵,就看着客座示意他坐下,还让王管家给他上了一壶茶。

    蒋慎喝茶喝不进去,凳子坐得屁股发烫,但陆承渊却心静如湖——毕竟着急也没用了,要按这封信所说,监军的奏折已经送到皇上跟前了。

    当初动权作职务调动,把冯庆从工部捞出来时,陆承渊就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这些背景通天的纨绔子弟,从小到大没经历世情险恶,在他们的认知里,总以为上面有人罩着,他们就能为所欲为,因此惹出乱子的不在少数。

    陆承渊早知道这个人靠不住,但因为他欠冯锦的人情,冯庆的职务是不得不帮忙,所以才折衷了一下,把他安排到远离京城的边城去管营造。

    当时陆承渊的想法是,把冯庆安排到远离京城的地段,再派人好好地盯着,就算出了什么事情,同州离京城几百里路,怎么也有个缓冲以备不虞。但这个冯庆不愧是秉笔大太监的儿子,一犯事就直接闹出人命来,还附赠一封监军密奏直达天听。这也就是他是冯锦的干儿子,换了别人陆承渊才懒得管,任凭他自生自灭好了。

    冯锦在紫禁城伺候了快二十年,平日里碰到的弹劾毁谤也不在少数,陆承渊心里有计算,这样一件事根本不足以动摇他的根基,冯庆的事自然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真正令陆承渊在乎的,是恰好可以借这个机会,以回避风头为由,把冯庆光明正大从同州调离。这样他既给足了冯锦面子,又合情合理甩了这个累赘。

    回头来倒是应了程玉的话,这等好惹事的,走到哪里都沾一身泥。

    陆承渊叫程玉来,就是为了安排他去一趟同州,亲自去处理一下这些事情,顺便带冯庆回京。他再找机会单独同冯锦通个信,这件事就算了结。

    但这次陆承渊没料到的是,程玉还没有来,从皇城出来的传旨太监,就风风火火走进了侯府大门。

    今日是休沐日,此时天色也已转暗,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宵禁了。要是没有紧急的事情,皇上不会在这个时候专程叫人来传旨。而站在大堂里背手等待的传旨太监,赫然就是伺候皇上的夏公公。

    陆承渊知道皇上传旨时,心里就一直在琢磨机缘。走到豫和堂外面时,他的脚步刻意地慢了一下,想要趁机观察一下周围情况。而当他看到轿厅里停着两顶皇城的空轿子,那其中的一个抬轿人,正是他熟悉的脸孔时,他的心就缓缓地沉了下去。

    察觉到陆承渊带人走过来,那护轿夫抬起头来,与陆承渊对过视线后,他又飞快低下头去。

    这人是陆承渊安排在御马监的又一个内线,不到特殊时刻,是不会轻易出现在宁远侯府的。

    此刻的陆承渊终于意识到,紫禁城里出事了。

    江夕月在库房里巡绕了半圈,还没找到合适的贺礼,外头王管家就派人来找,说皇上传旨诏侯爷进宫,让她赶紧回去服侍更衣。江夕月听后也愣了一下,看了眼外头已显昏沉的天色,自言自语了一句:“怎么会这个时候传旨?”

    说完也不等来人回答,吩咐翠袖拿钥匙锁门,她自己先带着木荷回了承恩院。

    匆匆赶回上房,陆承渊已等不及自己更衣了,两个小丫头笨手笨脚地往陆承渊肩上披外衣,江夕月忙走过去接了来。看他神色不似轻松,她也跟着忧虑起来,手腕的伤口尚且隐隐作痛,但一着急也就顾及不到了。

    江夕月向来手脚勤快,做什么都比旁人周到,她熟练地往陆承渊的玉带上挂云凤绶,陆承渊低头问她:“你去哪了?”

    江夕月头也不抬:“库房找玉锁去了。”想想要不要问传旨的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圣上这时传二爷进宫,可是有什么急事?”

    江夕月往常并不关心这些事,听她这么一问,陆承渊不觉有些意外,但顾虑到她是为他忧心,他就安慰了一句:“纵有什么事,你也不必担心。”

    话这么说,便意味着真出事了。江夕月比刚才更揪心了,又不好再说什么。

    帮陆承渊更衣完毕,江夕月就随着他回到前堂。那位夏公公还等在那里,穿着葵花胸背团领衫,肘弯里垂挂着麈尾拂尘,看到陆承渊时轻然一笑:“陆侯爷倒是利索。”

    这位夏公公是乾清宫的首领太监,平日里主要负责皇上饮食起居、宴饮游玩等事。因长居天子身边,偶尔也陪皇上批章阅折,自然也有左右圣意的能耐。长居朝政中枢的人,心思都比旁人深沉,陆承渊跟他说不上熟悉,但该有的虚与委蛇却一点不能少。

    陆承渊便也回以一笑:“既是皇上传旨,也是公公的差事,自然不可懈怠。”随后客气地抬手一摆,“公公请。”

    这位夏公公却也拉长了嗓子,尖声尖气地一笑,十分刻意地谦让起来:“啀,皇上派咱家来请侯爷的,自然侯爷先走。”他身上带着皇城人自有的那股傲人神气,说话的时候语调奇异地上扬。江夕月总觉得他看陆承渊的眼神不正,心里为未来七上八下地打鼓。

    *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收起,已是掌灯时分。商街店铺都陆续关门上锁,摆在街边的店铺也纷纷收摊。除了一些浮游浪子,半分没有回家的意图,依然在客栈酒家大摇大摆地取乐,大多数市肆商人和普通农户,都井然有序地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这时间的京城正是繁华褪去的时候,家家灶台火热炊烟升起,散发出万家灯火的市井气息。往常这样的时间,京城里是很少见到什么热闹场面的,毕竟忙碌了一整日,百姓们都只想快点回家休息。

    但今日的东安街,却与寻常景象略有不同。一是向西往皇城方向,有仪仗护卫的两辆华贵软轿,一边敲锣打鼓清道开路,一边从正街大摇大摆地经过,引得两旁的路人纷纷驻足议论。一面是和大市街交叉的路口,有人飞马过街踩死了人,顺天府的巡城御史带了校卫在此缉察,闹哄哄地吸引了无数看热闹的百姓。

    夏公公是皇上派来的,轿子走在前头,因皇上还在宫里等着,轿夫的脚步飞快。走到皇城附近的大市街,周围的人流突然多起来,往前面看,上百人拥堵在路上,把一条宽敞的道路硬生生地堵塞了。

    夏公公派人前去问话,那头御史知道了是皇城的轿子,还专门跑过来回话。夏公公本来想让公差把百姓赶走,好让他们快点经过。得知前面路上死了人,顿时觉得十分晦气,他让人传话给陆承渊,说是为了不打扰百姓,决定绕路过去。

    陆承渊对此自然没有异议,在路上耽搁的时间越久,他越有时间思考对策。

    仪仗掉了个头,往南边灯市街上去。夏公公带的人也不少,前后调换时队伍就更凌乱了。陆承渊正在轿里思虑,外面突然响起压低的人声,陆承渊扶起轿帘,原来是护轿人张理趁着人乱,走到了轿子旁边。

    “侯爷。”

    陆承渊往两侧看了一眼,夏公公的轿子正在转弯,绿呢大轿上明黄色的帘挂显眼。兵马司的人手执刀枪开路,周围的百姓缩在两街檐下,还伸长脖子到处张望,显得一片纷杂吵闹的场景。

    没人留意这边的情况,陆承渊就抬头看了一眼张理,张理压低声音继续道:“宫里出事了,皇上把冯公公停职了。”

    陆承渊一惊,暗想果然有事。他这边刚收到同州的报信,皇上就诏他进宫。冯锦跟他是互相帮衬的关系,他被停差这事自己却完全不知,可见宫里藏的内情之深,这阵子都应是刀光剑影。陆承渊问道:“为的什么?”

    张理却皱着眉头道:“都是宫里的事,三言两语难讲清,小的一会送侯爷回府时,自会向您细言。不过我倒是听说,皇上傍晚又收了个弹折,还是跟冯公公有关的。”

    所谓的弹折,八成就是监军送上去的那份折子了。皇上让冯锦停职在前,这内宫斗争本与他无关,这时候恰巧有人递上弹折,看上去是冯锦屋漏偏逢连夜雨。但陆承渊却觉得,从同州递上去的奏折,不见得就是针对他一个人的。

    毕竟同州边境,是五军都督府的辖地,那冯庆又是他派人安排过去的,总与他脱不了联系。若是玩层层深入的把戏,冯锦的停职也是有人刻意为之。否则以他在皇上跟前的年限,皇上怎么也不会轻易拔了他的差使。

    夏公公的轿子摆正了,那头带路的校尉走了回来。陆承渊说了一句“知道了”,迅速放下了轿帘。张理装作指挥轿夫的样子,也快步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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