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宁长愠走过来之时,李鹤珣面前正好剥出了一小碟瓜子仁。

    他将醉糕端正摆放至桌上,熟稔的轻笑道:“没想到李大人竟也爱听曲儿。”

    沈观衣与李鹤珣同时抬眸看去,沈观衣眼中泛着一丝暗光,看了宁长愠片刻又无动于衷的转回头继续瞧着台上。

    一旁的探春瞧了一眼沈观衣淡然的模样,不禁佩服她的好心性,于是也学着自家小姐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心,不主动不参合,天不塌到脑袋上绝不急一下。

    沈观衣不是心性好,而是眼下的情形对前世而言不过是小场面,小的都不需要她从中周旋,既如此,她不若安心听她的曲儿,任宁长愠折腾去。

    李鹤珣颔首回礼,手上的动作未停,“宁世子。”

    因二人先前打过交道,宁长愠这人狐朋狗友又众多,善于周旋,于是不过片刻,二人瞧上去便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但不过也只是瞧上去罢了。

    宁长愠向来长袖善舞,不动声色的聊着近来的朝局,“据说圣上这两日频繁召见太子殿下,我爹忙的夜里才回府,想必大人近来亦是。”

    “嗯,近来朝中事有些多,侯爷乃能人,肩上担子便会重些。”

    李鹤珣面不改色的瞧了一眼桌上并未被动过的瓜子仁,宁长愠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继续道:“眼下已近午时,我请大人去香满楼用膳?”

    “不必了。”李鹤珣道。

    宁长愠试探道:“大人等会儿还有事?”

    李鹤珣轻轻应了一声,下一瞬就瞧着一只手慢悠悠的伸向了他跟前的小碟,胡乱的抓了一把握在掌心,骄矜的捏起一粒瓜子仁按在饱满红艳的唇上,舌尖一卷,落入口中,瞧着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李鹤珣眉宇间轻拧的川字顿时松开,他回过神看向宁长愠,“家中有些事,便不劳世子破费了。”

    宁长愠摩挲着盏口,颇为善解人意,“既如此我也不勉强大人,今日天气这般好,我也回家看看书好了。”

    “据闻世子明年准备参加春闱?”

    话音刚落,沈观衣便收回黏在云台上的目光,朝着宁长愠看去。

    前世也是这个时候,宁长愠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向来不喜读书的人,突然钻进了书眼里,定要考取个功名才罢休。

    宁长愠点头,不在意的笑笑,“闲着无事,考个功名玩玩罢了。”

    那般混不吝的神情,若眼下是太傅在他跟前,定要气的上折子参他爹教导不严不可!

    可眼下在他身前的是李鹤珣,“那便提前祝世子蟾宫折桂。”

    “大人说笑了。”

    一曲唱罢,云台上又换了个曲娘,沈观衣觉着他们二人太吵了,扁着嘴兴致阑珊的看向李鹤珣,“我不想听了。”

    李鹤珣瞧了她一眼,只是随口一问,“怎的了?”

    沈观衣也是随口一答,却让二人都变了脸色,“你们太吵了,还不如不听。”

    她说的是实话,但她忘了眼下李鹤珣与宁长愠还没到前世那般水火不溶的关系,甚至李鹤珣或许都不知晓她与宁长愠之间的种种。

    所以在李鹤珣看来,便是他又哪处做的令她不满了,才让她使性子迁怒于宁长愠。

    但不听也好。

    李鹤珣身子微侧,淡然抿唇道:“世子,内子性情率直,若言语之中有得罪之处,还望世子莫怪。”

    攥着茶盏的手指猛地一紧,宁长愠瞳仁微颤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和煦如风的男子,似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他在……护着她?

    宁长愠突然看向沈观衣,在发觉她神情并不意外时,心口猛地一坠。

    她那般稀疏平常,是不是说明李鹤珣待她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不好。

    沈观衣站在李鹤珣身后,抬眸不期然的对上宁长愠看过来的目光,那双桃花眼不笑的时候依然摄人心魄。

    只一瞬,她便莫名的移开了眼。

    他那是什么眼神?

    难不成还想将小时候的事情拿出来给李鹤珣讲讲不成?

    就在沈观衣默不作声的跟在李鹤珣身后正要离开时,宁长愠缓缓收回视线,放下茶盏,指腹点在装醉糕的篮沿上。

    沉默许久后突然道:“沈二小姐,你的东西忘带走了。”

    他唤的稀疏平常,可就是这般漫不经心才叫人听上去异常熟稔。

    李鹤珣脚步一顿,回头正好对上宁长愠淡然的眸子,在他噙着笑意的目光中,李鹤珣心头一跳,敛去诸多思绪,从容道:“探春,将少夫人的东西拿上”

    探春咽了口唾沫,去看沈观衣,见沈观衣并未阻止,这才去将篮子带走。

    编织着纹路的篮中放着几块白玉一般的糕点,除此之外再无其它,便是五岁小儿都提的起来的东西,探春却拿不起来。

    她欲哭无泪的看向宁长愠按在篮上的手指,“世子……”

    话虽是对着探春说的,可宁长愠的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沈观衣,“这东西是本世子让人去福记糕点铺子买来的,你家小姐怎么说也该亲自来拿,你说是不是?”

    他声音算不得小,至少李鹤珣与沈观衣听了个清楚。

    沈观衣唇畔扬着笑意,“世子说的是,但我并未与世子提过糕点一事,眼下也不想吃这甜腻的东西,世子不若自己留着吧。”

    想学那些狐媚子的离间手段,就凭他宁长愠?

    “探春,走了。”

    她旋身走过,藕色襦裙扬起,与李鹤珣的襕衣纠缠一瞬又落下,门外光影斑驳,星星点点的映在少女聘婷的身姿上,引得行人驻足回望。

    论起目中无人这四个字的精髓来,沈观衣敢称第一,便无人能出其右。

    宁长愠面色略微苍白,“李大人。”

    正欲跟随沈观衣离开的人身形一顿,李鹤珣回首,目光沉沉。

    宁长愠心底滋生出来的恶意在瞬间攀到顶峰,他想要告诉眼前这个人关于沈观衣从前的种种,甚至想要唾弃他夺人所爱的行为。

    可对上这样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后,宁长愠突然又不想了。

    他告诉李鹤珣这些后,以她的性子定会恼了他,届时他可有把握哄回来?

    若是以前他有,可前两次沈观衣那般决绝,他不确定了。

    宁长愠盯着李鹤珣,缓慢而平稳的道:“大人,慢走。”

    李鹤珣眸底闪过一道暗光,他面色如常的略一颔首,似是什么都不知晓般的转身朝外走去。

    探春顿时撒开手,急着追上去,“小姐,姑爷,你们等等奴婢啊。”

    “探春。”

    身后传来的嗓音让探春步伐一滞,她咬着唇为难的回头,“世子……”

    宁长愠两指并拢,勾着精致小巧的木篮藤条,递到探春跟前。

    探春不敢接。

    宁长愠盯了她两瞬,回想起沈观衣方才的言辞凿凿,冷漠疏离,他笑着缓声道:“去告诉你家小姐,今日是我冒失了。”

    探春讶异的看向他。

    “日后我不会再让她为难,朋友也罢,兄长亦可,六年情谊,我断不掉,也望她三思。”

    探春认识宁世子这般久,从未见过他低头,还是在小姐跟前低头。

    但是……

    “世子,小姐已经成婚了,您、您是外男,与小姐之间总是有诸多不便的。”

    半晌后,宁长愠脸上的笑意尽散,眼眸沉沉,眼底混着的失落一闪而过,“嗯。”

    他不似李鹤珣那般发髻一丝不苟,衣襟都要拢到最上头。

    眼下他长发虚拢在身后以红带束之,鬓发柔润如缎,垂至肩上,不笑不语,垂眸出神的模样像是探春从前在庄子上养过的一只大狗狗。

    那可是将小姐气到跳脚,还要小姐反过来哄着的宁世子啊。

    前六年,她何时瞧见过他这般失落无助的模样!

    探春心中骤然生怜,以至于她挽着篮子行至马车旁,对上沈观衣遥遥看来的眼神时才骤然回过神来。

    完!

    探春欲哭无泪,她怎就忘了小姐那令人生怜的本事是从谁那儿学来的呢!

    -

    回府用过午膳后,沈观衣困乏的要上床榻。

    探春如往日一般,刚要走上前去服侍小姐休憩,就听见她轻声道:“阿莺,你来。”

    探春怔住,木讷的看着阿莺上前,熟稔又从容的为小姐褪去衣裙,换上休憩时更为凉爽的丝绸长衫。

    而这些琐事,先前都是她来做,也只有她来做的。

    探春眼中漫出一丝委屈的泪光,看向阿莺的神情十分恼恨。

    阿莺放下纱帐,为沈观衣掖好被角后,这才取来团扇,不用沈观衣吩咐,便自顾的站在一旁为其打扇,从始至终没有抬眸看主子一眼。

    论规矩和眼力,广明院中的人都不是善茬,更何况她们还手稳心细,不骄不躁,其中阿莺更是李家百来个下人中最为出挑的。

    前世她不喜欢阿莺这般的聪明人。

    说她嫉妒也好卑鄙也好,她不喜欢将没把握的人放在身边,更何况这人还是一个她无法引诱的女子。

    女子为情为权可以做出任何事来,譬如唐氏,再譬如她。

    所以若是阿莺起了什么心思,那将是一个大麻烦,于是在察觉到阿莺的不同后,她便想方设法的将阿莺调的远远的。

    可璞玉就是璞玉,便是到了石头堆里也总有被人瞧见的一天。

    那是后来她做了摄政王妃之时,底下的人为讨好她,想方设法调来了一个得心的婢女到她跟前。

    只是当时她未曾想到那人是阿莺。

    与之前的畏惧不同,再见阿莺之时她早已坐稳了位置,一个丫头罢了,她的目光早已不再短浅,于是在那些人期待的目光中将阿莺留下了。

    如那些人所想,后来的阿莺的确甚得她心。

    沈观衣阖着眼,半梦半醒间嘟囔了一句,“热。”

    摇着团扇的人微微一顿,随后手上的弧度大了些,清秀的脸上不曾有半分神色。

    与此同时,书房中,李鹤珣跪坐于山水屏风后,修长分明的手指轻而缓的拨弄着琴弦,不像是在抚琴,倒像是在勾音儿。

    归言半跪于李鹤珣身侧,询问道:“公子,要不要属下去查一查少夫人与宁世子?”

    破碎的琴音听不出是什么调子来,混在琴音中的,是李鹤珣的一声轻应,“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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