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飞燕抹了一把汗，抬头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他递过来的手。姑娘家的矜持在此时有了用武之地，便就伺机发挥了一下。她没有把手给他，十分艰难地继续一步一个台阶。

    “要不，我背你？”他眼底的笑意更甚，“我们这才爬了一半而已。”

    瞿小当家闻言两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到了台阶上，半途而废之志坚定。

    “我不行了！二公子，你自己上去吧！我真不行！”

    袁赫贤几步下到了她身旁，索性也坐了下来。遥望来时的路，依旧是一望无边，数不清他们已经走出了多远。

    “你说庙建在了山腰上，但我们走了这么久，连影子都没见着。”瞿飞燕捶着自己那一双不争气的老腿，“我瞧你连大气都没喘一下，从前跟着你师傅，没少爬吧！我记得你说过道观在山顶上。”

    “其实我们已经过了寺庙了。”

    “啊？”她一脸惊愕，“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什么都没看着！”

    “要见师傅，自然不能在寺庙里。凡夫俗子太多，也怪吵的。师傅她老人家在北坡的一处凉亭等我们。我要去那里，须得避开凡人，免得扰了她老人家的清静。”

    瞿飞燕愣了愣，便恍然大悟了，开始在自己身上摸索寻找。

    袁赫贤皱了眉头，“你掉了什么吗？”

    她没好气，“下次要贴我的时候，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

    “我没贴你……”

    “那我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跟你过了半山腰，连庙的瓦片都没瞧见半块！”

    “磐山有法阵，只有本门弟子能通过。”他复又望向那无边的来路，“毕竟这里凡人不能涉足的地方。”

    瞿飞燕继续捶腿，“难怪当年你师傅以为是你调皮烧了讲堂。既然外人根本上不去，那就只能是自己人闯的祸。”继而忍不住抱怨，“这上山的路长得都能登天了，一般人绝对爬不上去！我说呢……如果烧个香得爬这么高的话，估计也没几个人能上得去，又何来的香火旺盛！”

    “那是！我师傅建庙的时候就是想拿它来圈财的。”袁赫贤大言不惭道，“要圈财，那就得是凡人轻轻松松能去的地方，才能方便榨干他们兜里的香火钱。这庙说是在山腰，其实在我们这群弟子看来，只能算是在山脚下。因为吃穿用度都得靠那座庙，所以课业不忙的时候，我们便会去那里做点小法。只有许的心愿灵验了，才能让人口口相传，继而个个都心甘情愿过来砸香火钱。”

    瞿飞燕把腿伸直了，“敢情你们是经常来回走这条道呢，怪不得你走了这么久都不累！”

    “习惯了。”他兀自一笑，“你瞧高阳就机灵，不肯跟上来。”

    “那他到底是经常走呢，还是不常走呢！”

    “他不常走的。偶尔下趟山，他来回都得好几天。”遂递出了手，“走吧，飞燕！别让师傅久等。”

    一想到后面还要继续往上爬不知道多久，瞿小当家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我也不上来了！”遂继续徒劳地试探着，“要不，我就不拖累你了。你去办你的事，我就在这里等你。”

    袁赫贤看了她半晌，意味深长道：“飞燕，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在跟我装傻？我带你去见我师傅是什么意思，你当真不明白吗？”

    她搓了搓自己两只冰冷的手，往衣袖里一踹，低下头不说话，脸却悠悠得红了。

    袁赫贤探头瞧了瞧，硬憋着一股子的得意，“既然知道，你还不肯跟我上去……”他唉声一叹，“行吧，瞿姑娘的意思我知道了。”

    这一番试探虽是再次敲了敲窗户纸，却又似乎已经点破了。袁家二少统共也就只给了她两条路，是分是合只等她一句话。

    瞿飞燕被逼到了死角，见他起身要走，赶紧伸手拽住了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本也就是一步激将法，袁赫贤根本没想走。被她这么一拽，拽得可谓是心情舒畅。

    他低头看了看抓着自己腕子的那一双手，眼中淌出了温情，“手怎么这么冷！”他说着就把自己另一只手往上头一盖，果真是透心的凉，“你冷吗，飞燕？”

    袁赫贤的手心很暖，温暖而又干燥，这突如其来的温度让人贪恋。

    她讷讷嗯了一声，“山上嘛，是比山脚要凉一点的。”

    “那是接着走，还是我背你上去？”

    虽然算是把话都说开了，但瞿小当家哪好意思一上来就让人背。她赶紧松了手，再次两手往自己衣袖里一揣。

    “我能走，不用你背。”

    “真的还能走？你可以不用跟我逞强。”

    “你昨天才刚醒，烧了一宿，身上还有伤呢……”

    她话还没说完，忽觉背后一阵若有似无的冷风，紧随而至的是一个苍老却又空灵的声音。

    “还磨叽呢，徒儿！天都要黑了！”

    瞿飞燕一瞬抬头，可无论是身前还是身后，都不见人影。

    袁赫贤顺着她的目光也四处望了望，狐疑道：“你这是听见什么声音了？”

    她点了点头，“我好像听见了你师傅的声音。”

    “你听见了？”他连眉头都皱了起来，“你听见她说什么了？”

    “说你磨叽，天都要黑了。”

    袁二公子随即掏出自己的符袋仔细检查了一遍，以为老天爷又跟自己开起了玩笑。可符袋内却是全然的死寂，他并未发现有哪张不听话的符咒在自娱自乐。

    照理说，一个凡夫俗子不应该能听见惠明真人的符音，更不可能听得如此真切。但眼下师傅催得紧，磐山袁十五也不得时间去一探究竟，只得把心中疑惑暂且搁置，领着人赶紧继续往上攀登。约莫走了百来层后，眼前不变的景致终于发生了一点变化。

    白色的石阶出现了尽头，那里站着一位道姑。道姑身穿墨色道袍，手挽拂尘，发髻中还插了根白玉的簪子。她身姿硬朗，不过半百来岁的样貌，眉目可亲。

    “师傅！”他扬声喊了一句，“师傅可还安康？”

    “老身爬了半座山来接你，你说呢？小混球！”惠明真人慢慢悠悠得往下走着，“你这是被谁给打了？还打成了这副不体面的样子！”

    袁二公子尴尬地笑了笑，“师傅就是师傅，什么都逃不过您的法眼！”

    “以后要用符咒来骗同道中人，你就使张厉害点的，免得丢你师傅的脸面。今日这幻术，至多也就拿来糊弄糊弄那些肉眼凡胎。”说话间，她已经走近了他们，“你这才出山多久，怎么就连上山的路都走不动了！看来这两年，你很懈怠！”

    “我哪儿敢啊，师傅！”袁赫贤往身边一指，“这不带了个姑娘回来，走不了从前那么快！”

    惠明真人这才看了看他身边的那位，“你带个姑娘回来见你师傅，是没打算要回来住几日的意思？”

    “你徒儿我有皇命在身，还得赶回去赚血汗钱！”

    “皇命……”惠明真人敛了敛眉心，掐指一算，遂不由地叹了口气，“师傅藏了你十七年，到头来还是没能让你逃过这一劫……”

    瞿飞燕转头看向他，脸上带着些许疑问，却也从他脸上得不出什么答案。倘若这趟皇差是个劫，那么是否要比预想的凶险许多？回想这一路，除了在东屏那会儿真刀真枪干过一场，他们都还算顺风顺水。那这是不是意味着真正的难关还在后头？

    袁赫贤轻轻地捞了她一把，将她引到了身边，“师傅，依徒儿所见，这一趟也未必是劫。你瞧，福祸相依，有什么呢！”

    “你从小就会苦中作乐！”惠明真人打量了一下他身边的瞿飞燕，“这位姑娘……”

    瞿飞燕生平头一回见这么仙风道骨的人，紧张得就好像是见了真神仙一样，又敬又畏，直接哑巴了。

    “带来给师傅见一见。”袁二公子将人领到了自己师傅的跟前，“师傅帮着瞧一瞧呗，看她有没有旺夫相。”

    惠明真人遂就认真地瞧了她一瞧，随意问了一句，“如果师傅说这姑娘没有旺夫相，你当如何？”

    袁赫贤呵呵一笑，“不旺就不旺吧！我这人打娘胎里就带出来一身的晦气，只要她不克我，我就知足了！”

    “既然要求这么低，还大费周章把人带来费你师傅眼力，徒儿可真是孝顺！”她看了看瞿飞燕，“这位姑娘也是可怜，以凡人之躯爬了这大半座磐山。”

    袁二公子笑嘻嘻的，“我这不是学艺不精，所以只好硬着头皮把人带来给师傅瞧。师傅看着行就行！”

    “瞧你这皮样！我看呐，就算我说不行，话到了你耳朵里也要丢个字！”惠明真人白了他一眼，转而向瞿飞燕，“姑娘，这天地浩渺，你我相见也算缘分。既然来都来了，也不能让你白费劲跑这一趟，老身便送你一句提点。”她面露长者的和蔼，“拿得起也要放得下，才能有海阔天空。”

    袁赫贤闻言当即皱了眉头，“师傅，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对味！”

    惠明真人目不斜视，“我予她诫辞，你心虚什么！”

    这诫辞听起来着实不怎么吉祥如意，瞿飞燕起了点儿踌躇，“师傅……”

    “姑娘面相坚毅、骨相刚韧，许是听不进老身这番话。”她顿了顿，语重心长，“但人活一世，不过短短几十载。有些事情，不必太过执着。凡人一世，前路荆棘无数。有些坎，咬咬牙也就跨过去了。但有些坎，却是一脚踏进去便就再也出不来了。今日老身也就是这么一说，如遇挫折难以决断时，不妨将老身这番话拿出来品一品。兴许，姑娘便会有答案了。”

    袁赫贤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拽着人就要走，“我都两年没回来了，一回来师傅就说这么不中听的话！”

    瞿飞燕还怔愣着，被他拖着下了几个台阶才回过神来，“你找师傅还有别的事呢！”

    “没了！”袁二公子板着脸，“有也没了！”

    “十五！”惠明真人站在台阶上犹如一颗劲松，只有她臂弯间的拂尘随风而动，“你连招呼都不同师傅打一声，就走了？”

    “二公子，总得和师傅道个别！”瞿飞燕拉都拉不住他，“再说来一趟也不容易，你别耍脾气，把正经事办了先！”

    “我没正经事。”

    他说话明显带着气，惠明真人看在眼里，面上却不为所动。一张符咒从她手上被掷了出来，飘散在空中，仿佛落下了一场雪一般，顷刻改天换地。

    “这么走下山，天都黑透了，于姑娘家名声不好。师傅送你们一程。十五，记住师傅的话，人定未必能胜天，尽力便好，切莫强求。”

    惠明真人的话洋洋洒洒，支离破碎得仿佛不是真的。瞿飞燕忽觉头脑一阵昏沉，好似天塌下来压到了头顶心，气喘不上来，整个人都要往地上栽去。身旁的袁赫贤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待到这阵晕眩过去，就连身边的空气都变得温暖了起来。

    “飞燕？”

    她听见了袁赫贤的声音，很遥远，却在悠悠飘向自己。

    “师傅也真是的……这术法于凡人而言也实在太过凌厉……”

    瞿飞燕缓了好一会儿。待到启眼时，映入眼帘的是袁二公子担忧的目光。四下一望，她却发现周围的红火不见了，脚底下的白净也不见了。

    “我们……”她定了定神，“我们在哪儿？”

    “我们已经在山脚下了。”

    瞿飞燕怀疑自己在做梦，“我们方才不是还……”

    “以我师傅的修为，送我们下山不过就是一张符咒的事。”

    她怔怔地望着周围金灿灿的林子，觉得这可真是活见鬼了！天上神仙的能耐，大抵也不过如此了吧！

    伸手拧了边上的人一把，把人掐得嗷嗷直叫。

    “你干嘛！”袁二公子五官扭曲，“我是肉做的，疼！”

    瞿小当家这才放心了，“你师傅那番话挺诡异的，我还真怕你不是肉做的！”

    “少爷？”高阳循着声音找来了，“你们怎么会在林子里！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