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东乾女子生育孩子,大多生完便能如常行动,像聂甘棠这样的更是生龙活虎。

    小团子恰好出生在上元节,聂甘棠生完后休息了片刻,便穿上衣服打算和一会儿散值回来的聂月临出去逛逛街。

    孟念妹一面哄着肉嘟嘟的小奶娃,一面不满道:“都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贪着玩,你给孩子起名没有。”

    聂甘棠心尖一跳,先前师容卿提醒她来着,她给忘了。

    “今日恰好是元宵,那不如便叫聂元宵好了!”聂甘棠一拍脑子,目光炯炯地说道。

    “你就趁着月临不在,可劲嚯嚯你儿子。”孟念妹说道。

    方才因夫婿进产房不详而一直等在门外的师容卿抬步入屋,同孟念妹与聂甘棠见过礼后,便站在旁边看着孟念妹怀抱里的孩子。

    “容卿,你来得正好,可有给这小家伙起名字?甘棠这做娘的实在是不上心,竟要给孩子起名元宵节的元宵。”

    聂甘棠一旁嘀咕:“这不比小猧小狸好听多了……”

    师容卿眼角盈着淡淡的笑,开口道:“孩子的名,还是妻主来起要好。”

    “你也不瞧瞧我是什么脑子,”聂甘棠躺倒回床耍赖,“哪能起个像样的名字,还是容卿代劳吧!”

    师容卿推脱不得,看着孩子玉雪可爱的小脸,又想了想聂甘棠想起的名字,思虑片刻后,说道:“不如便叫云霄吧?”

    “云霄?聂云霄?”孟念妹重复了几遍,觉得倒也不错,问道,“甘棠你觉得呢?”

    聂甘棠打眼一看孟念妹的神情,便知他满意这个名字,既然父亲都没什么意见,她自然也没有意见:“女儿觉得这名字很好,等母亲回来敲定?”

    上元佳节,聂雁却在演武场练兵,一时半会回不了家。

    “不必等她了,待她回来,定然又是说什么‘随便’‘你定便好’‘我都可以’‘就这个了’……”孟念妹细碎念叨着,眼睛胶在小孩子上,“云霄,瞧瞧这小嘴儿,天生就会勾着呢!”

    聂云霄的大名就这么定了下来,为了不辜负母亲先前取得名字,孟念妹又定下聂云霄的小名叫元宵。

    从宫中整理书册回来的聂月临听他们已经把名字定下,一听小家伙以后叫“聂云霄”,便蹙起了眉,刚想说不像男孩名字,便被聂甘棠打断。

    “这是容卿起的名字,月临你觉得怎么样?”

    聂月临迟疑的目光瞬间变得笃定:“又好听又有寓意,不愧是大家族出身的公子。小名叫元宵是吗?恰好今日是元宵节,应情应景……取这个小名的人真是太——”

    “小名是我取的。”聂甘棠悠然答道。

    “——真是太敷衍了。”终于有机会说实话的聂月临忙不迭地数落起聂甘棠来,聂甘棠听着她的絮叨品着小茶,对她的看人下菜碟早有预料。

    只是聂甘棠着实没想到,月临的情竟然持续了这样久。

    久到聂甘棠怀着小元宵直到生产的这数个月,聂月临看向师容卿的眼神还是不变的钟情。

    聂甘棠一直笃信时日的飞逝会冲淡一切,可现今看来,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

    聂月临逗着小元宵小小的拳头,而后也注意到了孟念妹方才发现的那一点,惊讶出声道:“阿姐,瞧瞧,这小家伙的嘴不笑也像笑着呢!我都能想到他以后长大成人,来说亲的媒人踏破门槛的景象了。”

    “踏破什么门槛?”

    聂雁从门外走进,身上穿着覆雪的战甲,甚至还冒着寒气。估计一回府听奴仆说聂甘棠生了,便直奔此处而来。

    “给我看看那个小东西。”

    “什么小东西,”孟念妹嗔怪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臂,“已经取好名字了,叫云霄,小名儿唤作元宵。”

    “云霄这名儿是谁起的不知道,但元宵定然是聂甘棠起的。”聂雁面无表情说道。

    说是知女莫若母,但根本上还是女儿肖母。她知晓自己懒得动脑子取名字,便知聂甘棠也绝做不出这勤快事儿来。

    腹诽时,怀里便被塞来了沉甸甸的小婴孩,她垂目细看,睡着的孩子蓦然睁开了眼睛。

    全屋除聂甘棠以外的人皆屏住呼吸,生怕小婴孩被聂雁这杀神气质给吓哭,闹得聂雁不顺心,但出所有人意料的是,小孩子定定看了一会儿,便伸着胖乎乎的小手往那杀神脸上抚去。

    “他倒比他娘更识趣一些,他娘出生那会儿哭得我脑袋疼。”聂雁话虽冷冰冰的,但眼睛也同样黏在小婴孩的身上了。

    “甘棠那是依赖你,”孟念妹一边伸手逗着孩子,一边回忆道,“我记得当时要把她交给乳母,但她一离了你的怀抱便哭,只有在你身侧才睡得香。甘棠哪里是不识趣,她这样的孩子,最惹人疼惜了。”

    聂甘棠倒是不知道自己出生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偷眼细瞧聂雁神色,不太自然,想来是真的。

    乖乖儿,自己出生的时候这么轴的吗?

    ……

    聂雁回来,出去逛街的计划自然是泡了汤,到晚饭时,一家围坐饭桌前,新成员聂云霄也被喂饱了带过来。

    比起家中其他人对小元宵的重视,这孩子的亲娘与名义上的父亲倒显得淡然了许多,聂甘棠吃饱后倦意上来,同长辈告辞后便回了房,缩在床上陷入睡梦。

    梦里有一片今日未能出门看成的上元覆灯雪,街上的行人似乎已经逛够了归家,只余地上凌乱的雪痕。

    聂甘棠低着头,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心中没有一个目的地,她的心思也不在街边流光溢彩的花灯上。

    突然,身侧握成拳的手被人握住,而后被秀气的手指抚解开,最后感知轻盈的吻落到了她的掌心。

    她侧过头看去,雪发蓝瞳的少年半跪着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的掌心似乎还留存着方才被唇瓣轻蹭的痒意,但她懒得管,只牵起一个笑,同他说道:“好久不见。”

    的确是好久不见了,南炎一别,她连在梦中都没有见过他的身影。

    “好久不见,将军,近来可好?”

    “近来过得不错,娶了一个贤惠的正夫,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孩子?”

    “是的,”聂甘棠轻声道,“长得很像你,也很乖巧。”

    “真期待他长大的样子。”洛折鹤喃喃道。

    “我也很期待,但如果没意外的话,”聂甘棠平静道,“大概你永远也瞧不见了。”

    ……

    洛折鹤这几个月梦到了许多次聂甘棠。世人所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并不相信。一开始发觉总梦到她,他疑心是自己中了蛊,找人查后却没有异样,之后梦境中的相遇更是不停。

    但意外的是,他并不感觉心烦,甚至有点乐在其中。毕竟放眼整个南炎,的确是没有比聂甘棠更合他心意的女子了。

    但今日,他自白日起便无端感受到一阵心慌。

    夜里,又与她在梦中逢遇。

    这应当算是一个美梦,他牵着聂甘棠的手,走过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市,她像寻常情人一般,为他猜解灯谜,为他赢下彩头,又搂着他的腰,飞到了高耸的灯楼上,去看远处万家灯火。

    也不知是谁开的头,两对青涩的唇瓣便相抵厮磨,而后愈发火热,难舍难分。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梦里的聂甘棠松开了他的唇,直视着他的双瞳,轻轻说道。

    洛折鹤喉头翻滚,竟然有些说不上来的酸涩。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结束了。”

    不要再相见了。

    洛折鹤从梦里惊醒,后背一阵濡湿,或者说不止后背。

    他抚上脸,一手泪湿。

    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有过露水情缘的女子,何至于让你念念不忘至此?洛折鹤,你当真是魇住了。

    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强迫自己再度躺倒在床榻之上,强迫自己再度进入睡眠。

    睡不着,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枕侧被她躺过,被衾被她盖过,即便是分离大半年,他似乎还能感觉到被衾中有她的气息。

    疯了……

    洛折鹤蜷缩在被衾中,哆哆嗦嗦伸手下抚,蒙住被子压抑着喉头细碎的低吟。

    不就是不再见吗?

    他一点也不在乎。

    一点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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