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身

    一别两宽,各自珍重。既然已经别离,也总该不再想、不再念才是。

    毕竟他也有他自己的人生。

    洛折鹤为自己这莫名的焦虑找了个理由,大抵是因她是他命里唯一的那么一个女人,所以才念念不忘许久。想通这个,他自己觉得好多了,洛寄舟却不这么觉得。

    所谓旁观者清,这几日洛折鹤的心不在焉洛寄舟看在眼里,恍神最厉害的时候,要漏批许多策令。

    从前他若要耍懒,便将不想批的一摞放一起,也方便洛寄舟补批,可如今没有批过的策令掺杂在已然批好的那些之中,洛寄舟光是把它们分出来就废了好大的功夫。

    洛折鹤这人虽然无聊了些,但不至于做这么又无聊又缺德的事。

    洛寄舟忍着气把策令分好,看向倚在书房小榻上敛眉神游的某人,抬高声音道:“你若实在闷得慌,便自己找时间出去散散心,只要别弄第二个聂甘棠回来,什么事我都能替你遮掩着。”

    洛折鹤纤长的手指在腰间栓系玉佩的绳子上绕来绕去,听她这么说,略一扬眉,道:“这么说,弄第一个聂甘棠回来就可以了?”

    洛寄舟拉下脸,冷声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但如果在这开开玩笑能免了你出去给我惹事的可能,随便你开。”

    洛折鹤默了默,而后缓缓说道:“我无事,寄舟,不必忧心。”

    说无事才是出大事!

    若他真没事,那定然会借着她松口的时机顺势溜出去,可他如今提起精神来口头同她调笑了两句,便不再多说,没有心事才怪了。

    “你在想聂甘棠?”洛寄舟问道。

    “或许吧。”

    “你倒是坦诚,”洛寄舟一怔,而后扯笑道,“但你还是不要想了,如今她远在东乾京中,你这辈子都见不到她。”

    至于第二个聂甘棠……洛寄舟当然不怕他真去找,若他对别的女子有意,头一个入他帷帐的人也不会是那个聂甘棠。怕只怕他真对聂甘棠动了心,拿着整个南炎和她赌明天。

    洛寄舟直来直往惯了,想说什么便说,自然不觉得会伤到对方什么。洛折鹤听了她的话,低垂眼睫静默了一会儿,也没说什么,身子斜斜地倚在榻背上,一副将睡不睡的样子。

    看他这样便知他这是在下逐客令,洛寄舟抱着收拾出来的策令准备离开,却突然听到身后的人启唇发问。

    “你方才同我说,允我出去散心?”

    “我何时诓过你?”她头也没回,抱着策令迈出了门槛。

    ……

    “镇北将军戚将军亡故,陛下担忧北霁西坤趁势发难,新的镇北将军招架不来,于是今日朝上便指了你去从旁辅助。”下了朝,聂雁径自来了聂甘棠的院子,同榻上逗弄小元宵的聂甘棠如是说道。

    对于这突然指派来的任务,聂甘棠坦然受之,转而问道:“这新上任的镇北将军是哪位同袍?”

    聂雁对于官职变动不怎么上心,抱臂道:“没见过,忘了叫什么了,是老镇北将军的养女。”

    北地一带一直是由戚氏母女戍守,此地地势气候十分特殊,也只有长久守在那里的人才能胜任镇北将军。戚小将军上任,在情理之中,和承袭什么的没关系。

    不过说起这位老镇北将军的养女……那聂甘棠有点印象。

    如果聂甘棠没有记错的话,这位新的镇北将军应当是叫戚舜华,不过认戚将军为母亲前的名字叫什么就没什么人知道了。

    听说她生母原是老镇北将军的部下,因卷入北地村民纠纷而离世,她的生父拿走抚恤银后便不知所踪,她的姥姥姥爷承受不了亡女之痛,撒手人寰。一家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旁系亲戚认为此女不详,没人管她,她便流浪街头做乞儿许多年。后来暂时回京述职的戚将军在街上认出她那张与旧时袍泽相似的脸,知道她的遭遇后,将她收养在身边。

    聂甘棠很早就听闻戚舜华颇擅长防守战,最出名的北地长源城一役,她以东乾极少伤亡大退敌军,一战成名。京中之人给她们两个凑了个“护国双姝”的名号,聂甘棠心觉这名号着实是抬举了自己,也着实想结交一下这位年少神名的小将军,只可惜戚舜华一直跟在老镇北将军戚荣锦身边,聂甘棠没机会见她。

    这次的君令,倒是一次聂甘棠结交朋友和离开母亲历练自己的绝佳机会。可戍边不是去几个月便能回来的儿戏,少则三年五载,多则十年有余。她这才刚把孩子生下,还没来得及多与费心费力看顾聂家的新夫促进一下感情,这便又要走了。如此待师容卿,这与让他守活鳏有什么区别。

    她犹疑看向师容卿,目光一瞬交接。

    在旁边为小元宵做衣服的师容卿在见到岳娘进来的时候起身见了礼,而后便在旁边安静地听聂雁与聂甘棠说话,见聂甘棠看过来,对她的心思猜得大差不大,起身道:“女子志在四方,妻主不必担忧我,我会在家中侍奉岳娘岳爹,好好教养云霄,等妻主回来。”

    行军之人除非把家眷带在身边,否则长久不见实是常事。师容卿是京中簪樱之家娇养长大的公子,把他带在身边受边境的风吹雨打绝无可能,最好的法子就是留他在家中等她,聂甘棠也知道。

    最初的犹疑不过是她觉得两人新婚,意外接踵而来,又是孩子又是君令,只怕他等得寒心。可师容卿如今没意见,她自然也没什么犹豫的了。

    聂甘棠出发之日是京中长久落雪后难得的一个晴天,街上还立着一个稚子堆的雪人。

    她翻身上马,低头对着上前几步眼含泪花的聂月临再三嘱咐照顾家人的事,瞧见了那些雪人,不由得感触道:“待我回来的时候,估计小元宵都长成能堆好几个雪人儿的孩子了吧?”

    长久堆积的泪没能忍住,滚在曝露于冰凉空气的脸上,聂月临别过脸擦了擦泪,而后说道:“阿姐定要平安归来,我们两个要教小元宵堆各种各样的雪人儿呢!”

    听到这话,抱着聂云霄相送的师容卿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这动作本就细微,在场的人目光又胶在聂甘棠脸上,自然是没注意到师容卿这短暂的不自在。

    “还有容卿,着实辛苦你了。”聂甘棠突然说道。

    回过神的师容卿福身道:“为人夫父,这是容卿应当做的。”

    “是啊,甘棠,莫要挂心,聂家还有我与容卿呢!”孟念妹接口道。

    与家人一一道别,聂甘棠双腿夹紧马腹,驱马启程。

    凛冬阳光泛着丝丝缕缕的凉,照在覆雪的屋瓦街道上,天地一片银白,银光掠过街道边竖着的几个小雪人上。

    洛折鹤将手探出马车,接了一朵从树上飞下来的宿雪,见它消融在掌心,只余些微的凉意。

    “京中,经常落雪吗?”洛折鹤看了看手心小小的一滩水渍,敛了敛头上的垂缎,拨开马车帘,问向前面赶车的人。

    “公子这是头一次来北方啊?京中雪可多,最深的时候,半大的孩子都能埋进去一半。”马车夫是个多年守鳏的鳏夫,洛折鹤到达临近京中的州府准备雇马车的时候,一眼便相中了他。知他是个健谈的性子,路上聊了不少这世间的风物。

    洛折鹤如今瞧见了难得的雪,也问了他一句。

    听马车夫这么说,洛折鹤上扬的唇角又微微加了点弧度:“来寻我家妻主。”

    “哦……你若是早几天来,那是雪下的最大的时候,可好看了。”

    “现在来,也还不迟。”洛折鹤淡淡笑了笑,拐到一处街道,便肉眼可见地瞧见人多了不少,他好奇问道,“今日是有什么集会吗?”

    “集会?”车夫茫然重复,而后想到什么,说道,“哦,你是说人多啊?今日聂小将军离京去往北地戍边,她在京中朋友众多,也有不少小郎君心慕于她,所以她出发之际,有不少人出来送她。我出城找生意的时候她便离京了,没想到现在街上还有这么多人没走。”

    “聂小将军?”洛折鹤动作一顿,身体微微前倾,问道,“她的名字可是叫聂甘棠?”

    “嗐,您这话说的,京中还有别的聂小将军吗?”

    “此时年关未过多久,为何这么快便被指去了别的地方?”

    “唉哟,这行军打仗哪管你节不节年不年的?若是敌军来犯,你就算正生着孩子也得去迎战!”

    洛折鹤放在膝间的手指一根根曲起,他无意识地将唇咬到发白,直到一股腥甜涌入口腔。

    “公子,已经到了京中了,一共十钱。”

    出神间,马车已经稳稳地停在了路边,洛折鹤抬步离开马车厢,抬手将钱放到了车夫的手心。只是当他的脚落地的时候,他竟不知他该继续向前走,还是就此回头。

    湛蓝的衣摆被风纹上细密的雪绒,一阵一阵的冷穿过绒氅直刺肤骨。但更多的,是缠在心头一层渗下一层的寒凉。

    她不在这里了。

    方才马车夫说得对,应当早几日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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