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局

    沈行赴死的时候,她最喜欢的小徒弟还远在千里之外的嘉阳州给她寻她最喜欢喝的青梅酒。

    师父!我听闻那嘉阳州的青梅树漫山遍野地长着,那儿酿出的青梅酒肯定又醇又香,一定合你胃口!

    师父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嘉阳州玩啊!

    师父真的吗?下月初就启程?那真的是太好了!

    师父我已经把该收拾的衣物都收拾好啦!

    师父你之前明明说同我一起去的……

    那好吧,那师父你办完事情之后一定要快些赶上我呀!

    师父我一定会在嘉阳州乖乖等你过来的,绝对不乱跑!

    师父!

    各种嘈杂的声音入耳,沈行觉得听着有点心烦,静了静心,突然想起一桩有趣的事情。

    这繁华大千的世界上,有着很多无聊的人,这些无聊的人,经常性地会问出很多无聊的问题来显示出他们的不无聊,只是他们提问题的时候没什么具体的思考,纯粹就是为了打发他们十年如一日的时间,最常见的一种提问类型就是如果怎么样,你会怎么样,这类问题通常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问的答的更多是一个人的经历和阅历。

    沈行曾经就被问过这么一个问题。

    如果你早知道现下的处境,你当初还会不会把你的小徒弟捡回来?

    那时候她还有些趋利而往趋害避之,想都没想就笑着回答道。

    我哪知道养个徒弟这么难啊,我要是能早知道,这辈子我都绕着青云州走。

    青云州,就是她捡回她的小徒弟——齐子瑨的地方。

    那天,她奉飞天峰掌门之令前往青云州追杀出逃的长清宫魔将宣宁,却不料途中中了宣宁的毒计,满身是血地倒在了青云城西的乞丐堆里。

    她醒过来的时候,一个破衫褴褛的妇人正一口一口地给她喂水。

    那妇人本就身体虚弱,两只手颤颤抖抖,一大碗水有半碗喂进了她心口的伤处,她就是被那刺痛给疼醒的。

    “姑娘,你醒了——”妇人明显不知她好心办了件坏事儿,看沈行醒了,那原本焦急的脸色突然绽出了笑颜。

    沈行动了动身子,心前的刺痛差点让她再一次撅过去。

    但总归那妇人是一片好心,沈行忍着剧痛向那妇人道了谢,起身的时候才发现那妇人背后还缩着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瘦骨嶙峋,青色的麻衣穿在他身上大喇喇得像是小孩偷穿的大人衣服,脸上也脏兮兮的,像是不小心摔倒在地上蹭了一脸灰尘,但那双眼睛却格外得炯炯有神,弯翘的睫毛扑闪扑闪甚是可爱。

    沈行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像是突然之间善心大发,将身上所有银子搜了出来,留了一点住宿和抓药的碎银,剩下的悉数全给了那个妇人,说是感谢妇人的救命之恩。

    妇人眼眶含泪地朝她磕了几个头,嘴里一直重复着“谢谢姑娘”这四个字。

    差点把厚脸皮的沈行都说的不好意思了。

    她和齐子瑨的故事要是在此处戛然而止的话,那便也不会有之后的许多事儿了。

    可是故事的车轮明显还轧在必行的轨迹之上。

    过了几天,沈行把身上的伤养得差不多了之后,起身准备回飞天峰复命,刚走出客栈,就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小身影在街头拐角处冲着客栈这边张望,她本来也没咋注意,直到那身影缀着二三十米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她一停,那边也跟着停,她一回头,那边就躲到了小摊小贩后面。

    她一不做二不休地走进了一个死巷子,那边果然也跟着进来了,正好给她来了个瓮中捉鳖。

    她悄无声息地溜到那小身影身后拍了拍那人的头,那人惊讶地转身。

    “说吧小屁孩,跟着我做什么?”

    沈行持剑的手环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张脏兮兮的小脸。

    “我……我娘她……”

    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望向沈行。

    沈行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前几天救她的那个妇人身后的小孩子。

    他扯着她的衣角把她带到了那天她晕倒的那个乞丐堆里,衣衫褴褛的妇人静静地躺在墙角,脸上已没了半点生气。

    沈行在城外随便找了一个地方把那妇人下了葬,身后的少年一直没哭也没闹,只在她要走的时候又扯住了她的衣角。

    她心下一软。

    “罢了,大人在这乱世谋生尚且不易,更何况一个小孩子,你随我回飞天峰吧。”

    就这样,沈行门下便多了一个小徒弟。

    日子原本稀松平常地过着,就算有几次大事件,到最后也有惊无险地度过了,直到最后一件棘手的事情出现。

    这件事就是有关小徒弟的。

    那日,她派小徒弟去山下采办些过冬的衣物,赶不凑巧,山下吉安城里的修真大家陆家竟在那一日被灭了满门,数百人的鲜血被凶手浇灌出了一个不明不白的“半”字。

    陆家惨遭横祸,吉安城中怨气冲天,怨灵遍布,城中之人一直在半夜三更听得怨灵悲鸣,且还有相当一部分怨灵织成梦魇,屡次进入城中之人的梦境。

    虽说这魇境不至于致人死地,但终于到最后他们还是不堪其扰,派人找来了飞天峰。

    这事的查探任务一直交在沈行的师兄顾鸣手上,因为顾鸣也曾是吉安城人,与她原是一点关系也无的,可那顾鸣查着查着竟然查到了她的小徒弟头上,她自是上前在顾鸣面前百般辩解。

    “师兄,子瑨,子瑨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我、我那日问他去了些什么地方,他都、他都答出来了的,没有、没有什么异常的……”

    “师妹,有目击者看到了凶手,”顾鸣将那幅根据目击证人描述画出的画像递到了她跟前,“这就是齐子瑨啊。而且你知道吉安城里的人,这些天被怨灵缠着的情形吗?”

    顾鸣斥道:“他们都说怨灵托梦,声声泣血哭诉这凶手就是这画上人啊!”

    “不会的,不会的,子瑨那天一直跟我待在一起,他不可能有时间去,去陆家的。”

    “沈行!”顾鸣斥道,“你刚刚说他那天去了山下采办衣物!”

    “我……我也去了!”沈行又道,“他一直跟我在一起——”

    “师妹——”顾鸣语重心长,“我知你心情,但是凡事都要讲究证据,那一天我看你去了后山,第二天才看到你出来——”

    辩解不过,沈行只得再求顾鸣宽限些时日。

    不过那吉安城人也没可能善罢甘休,一直在飞天峰上闹着要他们给个说法,她以命担保,又在飞天峰的思过崖上跪着求了他的师兄顾鸣三天,说自己一定会在十日以内给所有人一个满意的答复,这才完完整整地从顾鸣手上接下了这桩案子。

    十天的时间不多不少不长不短,她为了不让小徒弟起疑心,把他打发去了嘉阳州,为了给顾鸣解释齐子瑨去嘉阳州的原因,她骗顾鸣说自己在齐子瑨身上下了一个以齐子瑨之力绝对逃脱不了的禁制,还装模作样给顾鸣看了看在这个禁制下显现的齐子瑨模样。

    顾鸣看她状态,也不忍再说些什么刺激她,抓一个人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多难的事情,所以没多作计较。

    随着调查的深入,事情真相慢慢地在她面前浮现出来。

    陆家不是正经的修真世家,它原是从商的商贾世家,而导致陆家这桩灭门惨案的根本原因,就是它的这层商贾身份。

    陆家自几年前横发一笔大财之后,便开始搅和进了修真界,利用钱财扶持了好几个即将衰颓的修真门派,随着这几个修真门派势头逐渐强盛,陆家开始给修真界制订一些只有以商人身份才能想得明白的规则。

    比如说,修真界修士用于互相通讯的灵通阵法,这是陆家扶持的那个长明派祖先在几百年前所创,长明山顶有一座塔台,塔台里面的阵法就是通讯所用的总阵法,修士只要在符箓上写下通讯文字,讯息就会通过灵通阵法传向想要通讯的那个人,所以说两个人只要在符箓上写下通传的信息,就能达到互相传讯的目的。

    比起飞鸽传书、千里传音来说,灵通阵法更加迅捷,可以说将通讯过程所用的时间大大缩短了,解决了修士因为信息传达不及时导致的一系列问题。

    可是就在前几年,修士发现手上的符箓文字在阵法里面突然就不能正常显示了,使用灵通阵法通讯的修士经常前言不搭后语,通讯过程苦不堪言。

    后来才知道,陆家指使长明派改了长明山顶的总阵法,为的就是向各修真门派索要高额的阵法使用费,陆家说,长明祖先的智慧结晶理应造福长明后世众人,所以向修真界索要这种智慧结晶产权费更是理所当然。

    修真界哀嚎遍野,但无奈灵通阵法只在长明山顶有这么一个总阵法,且大家已经用惯了长明山的这一套阵法规则,就算有门派再建新的总阵法也难以普及修真界,所以只能任由陆家一年又一年地收割着高额产权钱财。

    陆家制订的诸如此类的规则数不胜数。

    修真界在陆家淫威之下生存了整整四年,这次就是因为终于有人再忍不下去了,所以揪结了一些人去准备给陆家一个教训。

    它的小徒弟齐子瑨,就是其中一个。

    原本这众人就只是想劫个富济个贫,远没有达到灭门这种程度。

    只是,真正行动的时候,其他人都已不见了踪影,只有齐子瑨傻乎乎地冲上去了,而且结果也不只是给陆家一个简单的教训,而是直接把陆家人都……

    “你们……”沈行心下恸然,揪住带着各种证据向她阐述这件事的另外一个参与者,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们怎么能带子瑨做这种傻事呢?”

    沈行原本不信齐子瑨一个人能犯这么大的一件案子,又深入问询了一番,这回可真是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那人竟然拿着齐子瑨一不小心掉出来被他捡到的魔界尊主的腰牌信誓旦旦地同她说,她的徒弟齐子瑨,竟然与那西域长清宫的魔界有关系!

    西域以长清宫为尊的魔界,与中陆各修真门派不睦已久,而且西域魔界一向擅长蛊法邪术,顷刻间灭人满门的确可以做的无声无息毫无踪迹。

    沈行拿着那块腰牌,其上还残留着几缕人儡术的气息,她反应过来,她的徒弟大概率是中了魔界的人儡邪术了。

    这个术法邪恶且凶险,一个活人若想被制成一个合格的人儡,需得生生掰断肋骨右边往下数第三个唤作“还阳骨”的那根骨头,而后以人儡邪术制成一根新的还阳骨再接上,此中痛苦自是难以言说。

    但这种记忆它不会留存,纵使断骨接骨疼得去掉半条命,那之后再想起就只有朦朦胧胧的痛感甚至有时就连痛感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可以说是一种施得比较隐秘的术法了。

    至于为何断定这人儡邪术是魔界之人所施,是因为人儡邪术制骨,需得九九八十一支曼殊沙华凝汁取液,画成“彼岸花”符箓,融于还阳骨上,从而制成新的还阳骨接在人儡之上,而这曼殊沙华,只在魔界生长。

    既与魔界有关……

    沈行又将这魔界有关的事情仔细想了许久,齐子瑨最有可能中这个人儡术的时间,有三次,第一次是他们去青云州之时,恰好赶上了魔界之人在施展入画诡法,第二次是飞天峰的试炼大会,那座试炼塔不知何时混进了魔界的奸细,至于第三次……

    得知这件事情之后,沈行为他辩解的底气都少了一大半。

    事情确是子瑨做的无疑,她不管怎么解释,都绕不开这个事实。

    而且,自从去了吉安城调查之后,连续几日的午夜梦回,短而急促的梦魇一个接着一个,都在跟她强调‘齐子瑨是凶手’这个事实。

    她被这个事实压得神经衰弱,一团乱麻解了又结,结了又解,最后她心里只剩了一个问题,她要怎么保住齐子瑨?

    不管她作何解释,这件事情都必须有个结果,在吉安城中的几百只怨灵侵扰之下,被梦魇所困的城中人要的,并不是她苍白无力的辩解。

    若是、若是能阻了子瑨中这人儡邪术该有多好……

    沈行后悔不已,怎么就让齐子瑨中了邪术而自己蒙在鼓里如此之久呢?断骨接骨如此之疼,一想到齐子瑨曾受过此间苦楚,沈行便心疼得不得了。

    终于,到最后,她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齐子瑨所做的一切皆是我沈行指使,是我看不惯陆家跋扈作风,这才犯下大错,与齐子瑨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听我的命令行事,我愿废去一身修行,任凭各位发落。”

    “我愿以罪人之名血祭吉安城中怨灵,以戴罪之身平息陆家怒气。”

    “子瑨尚且年少,我昨日将他灵丹从心口剖出,他现今已成了一名废人,希望各位网开一面,能留他一条性命。”

    “我沈行自修行数十年以来,行善救人无数,希望各位能看在我仅存不多的薄面上,答应沈某这最后一个请求。”

    “沈行谢过各位了。”

    飞天峰的思过崖上,沈行手上拿着昨日从自己心口剖出的灵丹,义无反顾地跳进了那处屠魔池,灰飞烟灭。

    屠魔血祭,众神退散,噬血噬魂的怨灵蜂拥而至,争相涌入屠魔池撕扯血祭修士……

    虽说沈行一生皆不屑行骗唬人,但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天,她还是不后悔于自己平生撒过的这第二次谎。

    小徒弟一直吵着嚷着要去嘉阳州,这次也正好遂了他的心愿。

    嘉阳州山清水秀,又离着飞天峰天高皇帝远,是一个宜居的好地方。加上自己之前本是为着以防万一,哄骗着让齐子瑨服下了她用丹田灵息凝成的摧忆丹丸,身陨之后,齐子瑨便会完全忘记跟她相处的一切事情。

    这已是她能给小徒弟找到的最好的归宿了。

    从此,再无须执手看顾泪眼,江海相忘,也永不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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