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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偶尔会想起妈妈挂在家门口的那只风铃。
他已经记不清具体是什么形状,只记得高高挂在他的头顶,随着开关门的动作摇晃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阳光会晒在它干净的玻璃外壳上,再变成五彩斑斓的细碎光点落到妈妈的眼睛里,漂亮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但它后来碎了。
诺尔修坦家富甲一方,看不起这样“廉价又没有血缘关系 ”的小玩意,所以它被遗弃在空荡荡的宅子里,“咔嚓”一下从门檐上掉下来,碎在了他的脚边。
骑士兽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他将回欧洲的风险剖析得淋漓尽致,哪怕是牙牙学语的小孩也该听得懂孰是孰非。
然而弗兰兹·诺尔修坦只吝啬地反复重复几个字:
“我要换备用机回去,回去守护诺尔修坦家。”
托马忍不住感慨,日耳曼人遗留下来的傲慢特性在他的血脉里未免浓度太高了。
末日之下,家族荣耀毫无意义,可如果要将这些行为笼统归结于“亲情”的话,他又分明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过爱。
不只是他、他在族谱上无名无份的母亲,哪怕是最受宠爱的莉莉娜,如今也为了弗兰兹一时的冲动不得已窝在狭小的机舱里。
疑惑一旦有了苗头,就势不可挡地生长起来。
他问:“这么多年了,您要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是谁教你这么跟你的父亲说话的?”弗兰兹眯起眼:“要是还当自己是诺尔修坦家的人,你就拿出点真本事来。”
“这是不可能的,父亲大人。”
他将“诺尔修坦”时刻挂在嘴边,被刻板的贵族礼仪填满骨血,变成一个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固执的旧时代机器。
虽然按照大众认知里的词汇定义来看,他的确是“私生子”。
可是莉莉娜和他不一样。
她在托马来到诺尔修坦家的第二年冬天出生,带着浓烈的爱意来到这个世界,连家里最冷漠的奶奶,都会因为提到这个名字而温和起来。
他悄悄溜进婴儿室的时候,只有两个月大的莉莉娜正卷着被子哭。
哭声吵闹,本来就干瘪皱巴的脸被眼泪打湿,看不出一点可爱的地方。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个有本事吸引全家注意力的家伙,看上去也不过如此。
在那个绿意尚未冒头的早春,不过如此的孩子无意识握住了他的手。
她握住他的手,那张拧成一团的小脸奇迹般平静下来,不再哭了。
……咦?
再然后她看向他,大大的眼睛一弯,咧开嘴咯咯笑了起来。
尚且年幼的托马愣在原地,心中叫嚣的恶意突然消失了。
没有人会那样握住他的手,也没有人会这样对他笑。他从未在奥地利广袤的土地上得到过一个拥抱,只有刚出生的小妹妹,心中没有大人心里那些复杂的是非善恶,会露出这样柔软坦诚的笑。
他曾无数次想要离开这个家,也曾无数次为了朝自己跑来的莉莉娜留下来。
婴儿的手又软又烫,足够融化冬天最坚硬的冰雪。
可是这些落到他父亲的耳朵里,被扭曲成:“什么叫不可能?你难道不想保护你妹妹吗?”
——你难道不想保护你妹妹吗?
他在回忆里错愕了一瞬。
“……那您呢?”
那张脸在灯光下摇摇晃晃,变成仓皇逃离旧宅的汽车尾气、无数次露给他的后背、还有在被奶奶嘲讽自己是私生子时的沉默。
“是您一意孤行,要带莉莉娜来日本。也是您一意孤行,要让她接受仓田的治疗——”
“你懂什么?人造数码兽能够最大程度强化肌体,在当时,那就是我最好的选择!”
“这算什么选择?如果没有千春,莉莉娜会死,您明白吗!?”
“所以我现在才急着回国,这样才能让她接受更好的治疗!如果连保护我们安全撤离的能力都没有,你凭什么配姓诺尔修坦?”
“我一点也不稀罕这个姓氏!”
奥地利的风温柔又浪漫,能吹过阿尔卑斯山脉顶厚厚的积雪、史蒂芬大教堂沉重的钟摆、维也纳森林起伏的丘陵。
可它吹不响一只埋葬在日本的小小风铃。
他握紧拳,后背绷得笔直,狰狞的青筋爬上手臂。
“……八岁那年,您来日本接我,您说您是我的父亲,是来带我回家的。”
他深吸一口气:“离开那天,我想到妈妈在书房里留了许多没有寄给您的信,所以想要告诉您,请您等一等。”
那天的夕阳鲜红滚烫,年幼懵懂的孩童还沉浸在丧母之痛里,不知道要怎样亲近从天而降的父亲大人,只想笨拙地替妈妈传递那些未说出口的爱意,以祈祷他能够多看自己一眼。
“可是您没有等,您急着逃避、急着离开那里,连回头都不愿意。”
他把回忆挖出来,血淋淋地摆在两个人面前:
“别把您的错误加到我身上,再用‘家庭’和‘亲情’绑架我……我讨厌您给的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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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问题吗?”千春小心翼翼地问。
“请您放心,我们会保证莉莉娜小姐的健康。”随行的医护人员耐心地回答。
后舱的医疗室里,心电图机滴滴滴滴响个不停。千春看着屏幕里上下浮动的绿线,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跟着一起上下浮动。
莉莉娜身体不好,才聊了一会儿天,就眼皮子打架,迷迷糊糊躺在被窝里睡着了。各式各样的导管插在她细细的手臂上,看起来格外瘆人。
她把小孩的手塞进被窝里,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听到有谁嘲讽她:“你已经问了六遍了。”
“是啊。”千春无奈:“人死了不会重生,我们的生命短暂,还很弱小,和你们不一样。”
基尔兽不说话了。
它看向千春,见她垂下眼,嘴角不像平时那样肆无忌惮地向上翘起。
那也是活该。它想,人类作恶多端,仓田的机器下也死了很多无法重生的数码兽,活该遭受这些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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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问题吗?”富枝小心翼翼地问。
“没问题的。”她的丈夫沉声回答她:“我听萨摩说,那只数码兽本来可以由DATS看管,是千春选择把它带在身边的。”
拓海抿了一口咖啡,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我想,她或许比我们想象中的有用多了——你当初不也没想到她会去仓田的研究所当内鬼吗?”
“……那我也没想到她会往英国投递八个娃。”
富枝用力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深深叹了口气。
“算啦,只要她平安无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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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盘上的指针向前挪动了一格,广播里自动播放起整点报时。
外头这会儿开始刮风,几棵可怜的枯枝被吹得大幅度摇晃起来,好像只要看着,就能听到凄厉的弯折声。
托马最后看了一眼长久沉默的父亲,选择离开这里,不再继续这场无意义的对话。
长长的布帘被“呼啦”一下掀开,他看到过道那头的栗原千春。
她静静站在哪里,翡翠一样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其实答案是肯定的,这样近的距离,一层薄薄的布料掩盖不了任何声音。
短暂对视过后,他没由来地想到圣都。在被轰炸得破烂的城墙里,奈奈美躺在地上,嘲讽又畅快地问他:“这么重要的事她都没告诉你,为什么?是在可怜你吗?”
……她是在可怜他吗?
脚底平坦的地毯好像突然断裂开来,他被悬置在崖边,一步也迈不出去。
严格来说,他并不在意“世家贵族”的头衔,也不刻意回避这些过往,哪怕没有这些光鲜亮丽的后缀,他也可以过得很好。
可是自尊心作崇,他不想让她知道这些。
外面的风实在太大了,把响当当的“天才”的外壳吹得稀烂,露出家族里七零八落的一地鸡毛,又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姿态轻飘飘落到她的脚边。
她只要捡起来看一看,就能发现,或许是多巴胺和扣带回把托马·诺尔修坦这个人美化成了她喜欢的样子。
大脑迟钝地意识到,他在情感上所有的不回应,并不是因为“不喜欢”。
他敏感、脆弱,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躲在空荡荡的大房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遍遍地反问:“我是这个家的耻辱吗?”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变得更好,遗憾的是,时至今日,原生家庭给予他的伤害仍然没有消失。
可是栗原千春真诚热烈,家庭幸福,是他最羡慕的那种样子。
他不知道她会喜欢他多久、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也不知道当她知道自己乱糟糟的过去时,还会不会喜欢他。
“……托马。”
千春打破了沉默。
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哑,她清了清嗓,又喊了一遍:
“托马。”
他不回答,下一个呼吸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丝毫犹豫地跨过这几米长的走廊,来到他眼前了。
她走得很快,好像只要慢下来,他就会逃走一样。
她会说什么呢?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一个私生子呢?
他做不出反应,放任负面的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然后听到她说:
“我现在很难过。”
“……?”
“我很难过。”她重复道:“基尔兽超凶,我们刚刚大战了三百回合,它重创了我的灵魂。”
她退后了一小步,双臂用力地张开,问:“所以,我可以讨到一个拥抱吗?”
他看向她,那双藏在长睫之下的漂亮眼睛像是被盛大的夏日暖阳浸染过一样。
清澈、温暖、藏着滚烫的焰火。
在意识回笼前,身体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他稍稍弯下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缓慢又珍重地把她抱进怀里。
千春乖乖把脑袋搭在他的肩上。
“停下来看看吧。”她说:“停下来看看的话,你会发现,你早就是赢家了。”
世界终于重回安静,翻涌的情绪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得一干二净,连灵魂都服帖下来,在贫瘠的土壤里开出一朵摇曳透亮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