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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如今进入末日状态的地球来说,它像是被按下了八倍速播放的狗血连续剧,硬是要在十二集里讲完一百集的内容。
千春在这个乱糟糟的时间线里和基尔兽相遇,倘若换做日常的叙事节奏,至少可以再播放个四五集的内容——比如详细讲讲基尔兽的心路历程、强调某个打动它的人类高光时刻、或者单纯跟谁打了一架……
可惜这些都没时间发生,从红莲骑士兽和八足马兽大战三百回合开始,一直到今天,其实也就过了四五天而已。
千春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时间,觉得自己居然能够感化围剿人类的刽子手,实在是太过伟大。
她试图发表感言:“你——”
“你要对千春做什么!?”
打断她的是从前线赶回来的两只进入爆裂模式的究极体。
渡鸦兽的速度快如闪电,千春只觉得眼前一花,等视线重新清晰起来的时候,已经被捞进怀里,从阳台转移到了半空中。
千春:“?”
她抬头,郁人趴在渡鸦兽的肩膀上:“已经没事了!我们会保护你的!”
“不是,它……”
她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蔷薇兽已经如临大敌般一鞭子抽了过去,打在红莲骑士兽举起的盾牌上,发出一声清脆响亮的“啪嗒”声。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进化的……但识相的话,赶紧滚回你的数码世界去。”
红莲骑士兽微微眯起眼。
“……要打吗?”
“你以为我们会怕你吗?”
“好啊,那就陪你们玩玩。”
“来啊!”
“来啊!”
“不来!!!!都给我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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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什么时候的食物格外好吃。
答曰,努力跑完八百米体测的时候、游了一下午的泳肚子饿瘪了的时候、跟家人吵架又和好的时候、打了胜仗的时候。
餐桌上叽里呱啦乱成一团,淑乃和郁人的腮帮子被米饭塞得满满当当,拉拉兽和猎鹰兽在激烈抢夺最后几块珍贵的鸡蛋烧,空气里全是碗筷丁零当啷碰撞的声音,看得小百合情不自禁笑起来。
“已经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她感慨。
一大家伙人坐在餐厅里抢饭吃的场景久远得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她偶尔也会想,把世界的重任沉甸甸地压在这样一群小孩的肩上,算不算是作为家长的失职。
芳香兽成了一颗深褐色的蛋,被暂时放在沙发的软垫上。布加兽凑过去嗅了嗅,既没闻出危险的味道,也没闻出好吃的味道,但是暖烘烘的,非常适合用于睡觉。
于是它打了个哈切,在蛋的附近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眼休息了。
“当时真的是红莲骑士兽挡住了爆炸,保护了这里吗?”
淑乃忙里偷闲把脑袋从饭碗里抬起来,得到知香和小百合同时点头的双重肯定。
她倍感难以置信,又看了一眼身旁的空位。
这是千春的座位,但她不在这里。
她此时正坐在屋顶上,把头用力地向上扬起,勉强能看到红莲骑士兽的眼睛。
顺着它的视线往远处看,她发现那是富士山的方向。
番长狮子兽仍然站在那里,可是距离实在太远了,以她的视力,只能看到闪烁的橘色光点。
它沉默了一会儿,判断道:“它撑不了多久,人类世界被毁灭是必然的。”
千春“哦”了一下,冷不丁说:
“你回去吧。”
红莲骑士兽:“?”
“什么?”
“回数码世界去吧。”
千春把手摊开,白色的数码之魂跳跃起来,然后又收回手,看着它快速熄灭。
“虽然大家都希望你留在我身边……但好不容易重新变回究极体,你不想回去吗?”
“……你不怕我继续破坏人类城市?”
“没什么还能让你们破坏啦。”她耸耸肩。
DATS的大楼炸了,城市破破烂烂,荒芜和腐朽滋生。山体塌陷,海水浑浊,连东京塔都不再会亮了,不过——
“为数不多完好无损的地方,不是刚刚还被你保护了吗?”
千春站了起来。
红莲骑士兽要走的那条路已经清清楚楚地用行动告诉她了,所以……
“所以,我已经不怕了。”
明亮温和的笑意来不及攀上嘴角,狂风暴雨洗礼过的屋瓦格外光滑,以至于她还没有站直,就脚下一歪,从屋顶一猛子往下栽去。
红莲骑士兽眼疾手快揪住她的衣领,在她即将不美观地摔成泥娃娃前,提鸡仔似的把她提到自己眼前转了一圈,再放回阳台上。
它锐评道:“你看起来挺怕的。”
千春:“你说得对,那你别回去。”
红莲骑士兽:“摔死你。”
她觉得这话有点耳熟,仔细想想,管狐兽也爱用这种语调跟她说话——她有点想它,可惜如今萨摩的电话整日无人接听,他正忙着制止各处的皇家骑士,也不知道成功率究竟可不可观。
还有独自在数码世界奋战的大。
大门英博士去往数码世界的时候,她年纪还不大,对于他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只能从小百合阿姨擦拭了千百遍的合照里勉强回忆起他的轮廓。
她问:“英叔叔……就是大的爸爸,他真的是伊古德拉希尔吗?”
“伊古德拉希尔是数码世界的意志,严格来说,它可以是任何形状的。”
“所以它选择了人类的形状?它不是对人类深恶痛绝吗?”
“……我并不知道我们的神是什么时候换成人类躯壳的。”红莲骑士兽破天荒回答了她的问题:“但我知道,如果你们想要继续活下去,说服伊古德拉希尔改变想法才是唯一的办法。”
“那你呢?你要继续服从命令吗?”
“没人可以命令我红莲骑士兽,我只走我自己认定的路。”
“也是,伊古稀巴烂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小生命,不是一个靠谱的领导。”
“竟敢这样称呼神,真是放肆。”
“那又不是我的神,我是无神论者。”
一人一兽没再继续对话。气氛变得安静下来,耳边风声缓缓,吹来屋里断断续续的嬉笑打闹声。
红莲骑士兽觉得人类真是好神奇的物种,明明都已经大难临头了,还有心思做一些古怪的事情。
坐在病床边慢悠悠地哄小孩睡觉、浪费一晚上的时间玩幼稚的小游戏、慢条斯理地把简陋的应急食品变成一大桌子的佳肴……光是回忆这些的话,实在是平凡朴素得过头。
要不是忌讳那莫名其妙的数码之魂,它才不要留在这里过这样的无聊日子。
它一扭头,发现那个讨厌的女人一头钻回小百合阿姨的家里,翻出来一块一看就还没织完的布递给它。
能看得出,她实在很不适合做手艺活——因为它捏着那玩意看了半天,才嫌弃地憋出一句:
“这是什么垃圾?”
千春翻了个白眼:“这是围巾,没眼力见的小恐龙崽子。”
“你喊谁——”
红莲骑士兽提高了三个调的声音急转直下:“你在做什么?”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一朝从能被允许放进屋的宠物恐龙变成比楼还高的超大型战斗高达,她不得不踩着阳台的围栏才能爬上它冷冰冰的掌心,把那团围巾抢回来。
“我原本以为你能在人类世界过年的。”
千春如是说。
“我们人类逢年过节就爱送礼物,所以,这是我原本打算织给基尔兽的新年礼物。”
围巾被艰难地织了大半,看起来粗糙又磕巴。这个长度大概能勉强绕着基尔兽的脖子一圈,但换做红莲骑士兽的话,她只能努力把它系在它的手腕上,变成一条奇怪又不协调的红色飘带。
已经快入冬了。东京的冬天很冷,四面八方的风把她的脸吹得红扑扑的。她吸吸鼻子,看了一眼自己的大作,忍不住问它:“你不能变回去吗?”
红莲骑士兽不搭理她,她思考了一下,迅速把这个问题的答案总结为“不能”。
她往年不太喜欢光秃秃的冬天,可是和现在这样乌漆墨黑的场景比,她又忍不住惦念起冬天的好了。
“快过年了。”她感叹:“真想让你也感受感受。”
神社的铜钟敲满一百零八下,虔诚的信徒会从门口一直排到小巷的尽头。暖黄色的灯光挨家挨户地从窗缝里泄露出来,要是遇到敞开窗户的,还能轻易闻到从屋子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听到电视机里响亮的红白歌会。
可惜今年应该不会有这些了。
红莲骑士兽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腕上的红条子,“啧”了一声,觉得有点碍眼。
它要再次强调,这样的日子真的很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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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古德拉希尔是真正意义上的神明,要与它为敌,哪怕是这个世界上最精细的计算机,也算不出那点渺茫的百分几胜率。
回数码世界的时间急急定在了当晚。比丘兽几经思索后决定留下来,当大门家里唯一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果数码兽真的有性别的话。
千春顺着四周看了一圈,最后放任自己的目光像往常一样牢牢扒在托马身上。
他才刚赶过来,如今正耐心地半蹲下来安抚知香,眉眼温和而柔软。金色的碎发搭在鼻尖,被屋里的灯光一照,虚虚在那张脸上投下一点摇曳的光影,漂亮得像是一幅该供奉在博物馆里的伟大画作。
……解决好那些沉甸甸的家事了吗?
不等她移开眼,托马已经抬起头来,把她大喇喇的打量视线捉了个正着。
知香站在他边上,不知道为什么朝她做了一个促狭的鬼脸。
然后世界在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短暂静止了片刻。
没有任何理由和逻辑,她眨眨眼,问:“你终于要跟我表白了吗?”
托马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反问她:“在这种条件下说这些,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点赖皮?”
“是有点。”千春点头:“不过没关系,我已经等了很久了,不差多等几天……至少,我想要一束花。”
她仔细观察了一下当下的环境,光秃秃的土地龟裂开来,别说是花,哪怕是一根草也没有。
于是她赶紧补充:“要真花。”
托马闻言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在世界即将毁灭的紧要关头的确不适合说这种话题,但她总是这样,既不害怕危险的事情,也不害怕失败和落差,乐观又大胆,被乱七八糟不着边际的东西塞满大脑,制造出让他接不上话的奇思妙想。
做事严密且热爱制定计划的小少爷很少会对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刮目相看。
在耐心回复每一条消息的时候、给咖啡加糖的时候、留门的时候、听她说话的时候。
最初那个春天,他踏进DATS的办公室,看到有谁正认真努力地和代码较劲。
长长的数字和符号挂满整个电脑屏幕,桌上的花瓶随意插着几朵金色的郁金香,精心打理过的棕色头发沐浴在阳光下,柔软得像是锦缎一样。
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屋外的樱花树正值花季,把半截天空都笼罩进斑驳明亮的花瓣里,被风一吹就哗啦啦下起粉色的雨。
——然后她回过头,撞进他的眼睛。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幡然醒悟,大脑的潜意识远比语言系统更诚实,或许从一开始,“栗原千春”就被偏心地放在了不同的分类里。
“会有的。”他听到自己说。
看不见的、栖息在心头的小鸟呼啦啦地张开双翼,留下透明的羽毛叩击心脏。触电一样的情绪攀升到太阳穴,他认真地消化这些从没有过的情绪,觉得有点新奇,唇角不自觉地向上翘。
“你想要的都会有的,千春。”
“也包括你吗?”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