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朝堂每三月一次的大朝会，傲慢如褚继尧，平时把把王府当军机处，上给皇帝的大多数折子，都流水一样先送到府里过目，就算在家里看折子便足够，在大朝会的日子，他也得亲自去皇城的盛德殿参会议事。

    傍晚时分，王府的马车声才哒哒从巷子口传来。

    马车停，褚继尧被李录搀扶着下车，乍一眼就看到了立在王府门口的韩晗。

    褚韩二人眼中俱是震惊。

    褚继尧从没想过韩晗会把自己当成王府的夫人，这种立黄昏、等夫君的景象也从来不在他的想象之中。她立在王府门口，着一身单薄的华锦素衣，虽然已经过了春三月，但乍暖还寒，尤其是一早一晚，她似乎太急于脱掉冬装，盈盈站在那里，微微颤抖，像一束风中绽放的虞美人。褚继尧越走越近，看清她脸上表情复杂，他心下已经转了几重心思，却一分没有在面上看出来。

    韩晗在他的脸面上，看到的第一次见他时见到过的灰黑之色，还有左眼下的那块红斑，猩红如血，触目惊心，恐怖如斯的程度让韩晗不禁打了个寒战。她固执地认为是被冷风吹的，而不是被眼前这张不人不鬼的脸给吓的。

    前段时间，褚继尧的脸色基本与常人无异，韩晗一度怀疑，自己之前见到他的恐怖面容是夜晚的幻觉。

    但这次，在夕阳的光线映照下，她看得很清楚，灰黑的面色，血红的斑痕。这时隐时现的红斑到底是怎么回事？褚继尧的身体又是怎么回事？

    韩晗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引岔了思路，突然耳畔听到褚继尧低声道：“傍晚天寒，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韩晗语气平淡地回复。

    褚继尧灰黑色的脸被夕阳霞光照得有了几分活人的气色。

    “夫人今日怎么如此贤惠？”

    “从宫里回来后，就一直听李总管说王爷身体不适，几天没见到王爷了，不免牵挂。”牵挂你死了没有。

    既然王爷都说她贤惠了，她也别辜负了贤惠之名。韩晗顺杆爬向褚继尧伸出手，意思是要替李录来扶褚继尧。李录不知得了什么暗示，竟乖乖退下。

    韩晗扶过褚继尧的小臂，隔着厚重的潮服，只觉得瘦骨嶙峋，不堪一握。不禁心下开始盘算，如果他用她怀孕一事作挟制，怎么杀了他才能从王府安全脱身？

    “宫里的太医看过了，也开了药。夫人不必担心。”褚继尧说这话，侧过脸不经意看了韩晗一眼。

    “主动提到太医，这是在点谁呢？他到底想说什么？”韩晗把他的话听在耳中，努力让自己沉住气，控制住，别现在就折断他胳膊。“有些事，想和王爷单独聊。”韩晗向褚继尧凑过去，轻声道。

    褚继尧或许对她第一次见面时用的擒拿手印象深刻，这次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吓到了，身子都僵了一下。

    韩晗似笑非笑地看他这个虚弱的样子，眼底掩不住的鄙夷。

    褚继尧回过神，微微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李录来请褚继尧到饭厅进晚膳。

    褚继尧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忽然道：“夫人一起吧。”

    这下换韩晗僵住了。

    .

    韩晗以为，以褚继尧从小锦衣玉食、千娇百宠的成长经历，一顿晚膳也会吃得八珍玉食、鱼羊齐全。但是，就算是把山珍海味都搬到她面前，她对着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脸，也真的没有什么胃口。

    但菜肴上桌，韩晗才发现跟她猜想的大相径庭。

    摄政王的晚餐相当简单，一道软烂的蒸鱼糕，主食是一笼甜烧梅，还有一碗清淡的鱼汤。

    如果不是晚餐在褚继尧下朝前、没遇到韩晗前就已经开始准备，她都要怀疑这餐饭是不是专门给她准备的宜州风味。

    宜州靠着峡江，沿江住户靠水吃水，都喜食各类鲜鱼水产，她很小就到了那里，几乎可以算是大半个当地人，口味也与当地土著别无二致。

    因为喜欢吃鱼，韩晗常常闹着跟郑潇说，要不是责任在身，一定要拉着他陪她当个渔民，日出摇橹撒网，没到晌午便能满载而归，下午炖一大锅鱼，摇着扇子慢慢吃。

    郑潇不肯，不是不愿当渔民，而是怕了天天给她剔鱼刺。江中之鱼，除了少见的鮰鱼，都是多刺。如果他不给她剔，她就会整块肉吞下，边嚼边说“多嚼几下刺就碎了，懒得剔”，看得郑潇直想掰开她的嘴。

    想着那些鱼，一碗鱼汤便端到了她面前。

    “汤里和肉里刺都用沥过了，夫人慢用。”丫鬟轻声道。

    韩晗看了一眼慢慢喝汤的褚继尧，心想“这被伺候得真周到，能亲自吃饭都算是劳累王爷大驾了吧”。顺手将一碗鱼汤倒进嘴里。

    汤的味道，好鲜美！

    以前，她和郑潇晚上出去布置巡防，安排妥当后，会在驻地边缘的陂塘李抓鱼，大的拿来烤，小的就拿来煮鱼汤。郑潇那把削铁如泥的青霜剑，这时就会展现它真正的用途——杀鱼刮鳞。几条没长成的小花鲢，郑潇手起刀落鳞片内脏就被剔干净，他用布巾一抹，直接放入营帐里的小铁锅中，水沸后加入一点烈酒黄酒去腥，大火烧一会儿鱼汤就做好了，稍微放一点点盐巴，那汤就能鲜掉眉毛。

    这是属于两个少年少女的秘密又美好的时刻。看着她被汤烫红的嘴唇，终于在某个夜晚，少年内心的悸动再也无法克制，忐忑又坚定的吻了上去……

    “汤不合口味？”褚继尧见她喝完汤，便呆愣愣地开始出神，疑问道。

    “不是……”正回忆到尴尬时刻，韩晗忽然被他打断，还没来得及收回甜蜜羞涩的心情，连语气也无意识地变得柔软。

    “咳咳！”韩晗赶紧调整状态，“王爷吃好了么？吃好了的话，我有些私话，想和王爷单独聊聊。”

    “我没吃好。”

    韩晗看着他慢腾腾得夹起一块鱼糕，气得像把整盘子都倒他嘴里：看你吃没吃好！

    那样太出格了，韩晗决定换个方式出气，她开始猛吃鱼糕，一筷子一筷子很快把鱼糕吃了个一干二净。

    褚继尧从小习惯了宫中的教导，君子不连筷，每一口饭都要细嚼慢咽，等他吃完一块鱼糕，发现盘子里已经底朝天了。

    他轻轻放下金箸，脸上却没有愠色。

    .

    待下人收拾停当，二人移步到了褚继尧常居的后殿。后殿和寝殿的格局、布置相差无几，韩晗一步一留心，这院子她不常来，有什么能架设机关的角落她都得尽量观察清楚，为到时候真和褚继尧翻脸后她能顺利逃出做准备。

    “夫人若是喜欢吃鱼糕，可以让厨房多准备。”褚继尧开口：“你可以把你的喜好都告诉厨房，怎么，他们没有照做吗？”

    “褚继尧，下人都已经退了，这里没有别人了，你可以不用演戏了。”

    “在朝堂上演戏已经很累了，我从来没有在府里演过戏。”

    韩晗深吸一口气：“那天在皇宫，太医跟你说过什么？你说你没有演戏，但你却装着什么都不知道。”

    “是说你怀孕的事？”褚继尧平静地说。

    韩晗眼角一抽，心骤然就攥紧了。

    “我只是觉得这事不重要。”褚继尧接着道：“太医是我的人，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你有了谁的孩子，对我而言没什么区别。或许，还会有用。”

    有用？这个词触了韩晗的逆鳞，人称呼东西才会说有用。

    “你想做什么？”韩晗警惕地，如盯着一条准备把她当美食的蟒，“你想要我们，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