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西里尔，阿多尼斯终于能坐进自己的马车里，安静地独自待一会。他面无表情地看向远处已经离开的很远的马车。

    他猜的没错。

    虽然督察厅提供的资料上，这位杜兰德小姐不过是个生在普通贵族家庭，在都城长大的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姐。但督察厅正部绝不是依靠运气和实力就能坐上去的位置。

    国主的疑心很重，他半年也不过获得一个副部的位置，从未获得过半分信任。上一任部长即使是跟随国主征战的亲信，也受到整日的猜忌和逼迫而疲惫不堪，最终选择辞职。

    联城议事会的会长就更不用说了，虽然对国主唯命是从，但身边数不胜数的随从皆是国主派来监视他的眼线，稍有异动，便会血溅当场。

    是谁在为她暗中铺路呢？答案显而易见。但他并不认为她会是会长大人的情妇，会长大人许多事情都身不由己，他的行动都来自于国主的授意。

    将督察厅这样重要的地方交给她，甚至身边没有任何人的监视。她究竟是如何获得国主的百分之百的信任的呢？

    情感的联系并不稳固，国主的信任一定来自于他掌握的更为重要的东西。

    比如说，她的命。

    从道恩的敏捷度和力量来看，她很擅长刺杀。说不定除了隐身，她还拥有着某些他还未发现的特殊能力。说不定传言中的特遣队的确存在。而她，恰巧就是其中一员。那位躺在她马车里的可怜人想必就是她今夜猎捕的对象。

    派这样一个卧底来到督察厅，是为了捉住哪一条大鱼呢？

    阿多尼斯忽然笑了，他摸了摸刚刚被她用刀抵过的脖子，那里还留存这一道浅浅的红痕。马车里时，她并未将开刃的那一面对准他的动脉。他知道，如果他那时露出半分被察觉的慌张，就会立马身首异处。

    但那杯度数有些高的白葡萄酒确实不在在他的算计之中，而他也早已对疼痛和死亡麻木，所以给不了她想看的反应。不论是心虚时的眼神躲闪，还是害怕时的瑟瑟发抖，这些常人会表现出的感受已经离他太远。

    其实，在花园里和她一起蹲在花丛里的时候，他的确想过不如就在这里杀死她好了。就埋在丁香花丛下。这样就少了许多麻烦，以后无聊了，还能再来花园里看看这些花开的怎么样。

    等他当上督主之后，能接触到国主的机会也会变得比现在更多。

    可是她那时脸颊红扑扑的，整个人缩成一团，因为醉意而困倦，眼睛也眨得很慢。等他把项链还给她，她又乖乖地让他牵着，一句话也不说。

    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在阁楼外面见到的那只小麻雀，困得时候也是这样。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努力地眨上几下，又慢慢的闭上，再慢慢的挣开。这个时候给它吃的，它就闭着眼睛张嘴接着，逗逗它，它就用爪子轻轻地握住乱动的手指。

    可惜那时他还不懂怎么保护它，所以他还没能给它取个像样的名字，陪他度过更多有趣的日子，就过早地死去了。

    他忽然想起，那样寒冷的冬天，它甚至羽毛都还没有长全。阿多尼斯抚摸着手上还带有温度的外套，如果那时他也把自己的外套给它披上就好了。

    怎么办呢，阿多尼斯轻声叹道，没能在今晚杀掉她。

    以后就更舍不得了。

    半夜的都城显得格外阴森。

    金碧辉煌的宫殿在熄灭火光后，被凉凉的月光照着，不断地散发出森冷的气息。穿着厚重盔甲在城楼间巡逻的士兵走路时会发出铁器相撞的声音，整齐划一的哐当声，让人感到莫名的寒意。

    当然在白天的时候这些宫殿并不吓人，反而十分明亮恢弘，让人看着几乎睁不开眼睛。

    斯温德勒当上国主时不过二十六岁，从那之后，他就开始酷爱金色，他认为那是象征着财富的颜色。所以把宫殿的墙壁和房顶都刷成金色，或者直接用金砖铺砌地面。无聊的时候躺在上面，用手指轻轻地敲击和抚摸它们，或是露出格外慈爱的笑容认真地注视着它们，就像是看着自己的最宠爱的孩子。

    斯温德勒当然也有自己真正的孩子，但他和这些可爱的孩子们并不亲近。他总是将他们抱起不到半分钟就皱着眉头放下，一边抱怨着他们长得这样快，一边害怕地把他们推开。

    道恩不太明白。国主大人抱起那些金子的时候，可从不会嫌弃它们太重。

    阿多尼斯说的没错，她不过是喝醉了。从前她很少有机会喝酒，这还是她第一次喝醉。在找医生开了一颗醒酒药后，她很快就摆脱了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

    她换上侍女的衣服，绕过巡逻的士兵，从隐蔽的暗道进入。暗道里没有亮光，她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打火机，照亮了面前的一截阶梯。纤细的鞋跟在和石板相接，在幽长狭窄的地道里传出回响。这条路从她刚来到杜幽时，就已经走过无数次。那时的她，还会被自己的回声吓到。

    这条暗道直达斯温德勒的书房。

    国主大人的书房里自然也铺满了金砖。从前有一次在这里面见大臣的时候，被偷偷扣走了一小块，气得斯温德勒当场杀了那个家伙。她当时还小，只是躲在书架里偷偷看书，看到这里发生的一切并没有出声，只是再也不肯被他抱进怀里。

    斯温德勒那时就励志将她培养成帝国一把最好用的刀，所以整日将她丢给乱七八糟的人训练，有时也丢给奇形怪状的野兽。其他的什么也不管。

    其他的大部分时候她只能待在这间书房里，看着国主大人等送走了这些人之后，一个一个指着他们的背影说，这个人要杀，那个人也要杀。

    离奇死亡的贵族和大臣们兜里钱和家里的产业都要收归国库。当然死的人太多会引起议事会的怀疑，所以也有些没死的，被她查出了些乱七八糟的罪名——当大官当的久了很少有人干干净净的，被捉住了把柄，自然只能乖乖地交出自己的家产。

    “你来啦，”斯温德勒坐在贴满金箔和宝石的矮脚椅上，将腿随意地搭在面前的实木书桌上。月光从彩色玻璃穹顶上透过来，照在他的座位上，让他银白色的长发熠熠生辉。

    斯温德勒看见道恩，眼角弯了起来，语气亲切地就像是看见许久未归家的游子的父母，“怎么样？那个准备逃跑的家伙处理掉了吗？”

    “都处理好了，国主大人。”道恩屈膝行礼，余光看向眼前这个正在抚摸一块质地柔软的金色丝绸的男人。

    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斯温德勒的身形还保留着年轻时的几分俊雅，华美的衣袍穿在他的身上并不显得喧宾夺主，而是更添几分威严，但一双幽绿色的眼睛却早已因为对物欲的过分追求而变得浑浊不堪。

    “好孩子，辛苦了。”斯温德勒这才停下抚摸绸缎的手，抬眼看向道恩，“起来吧。”

    “今晚的宴会怎么样？玩的开心吗？”他继续问道。

    “一切顺利，国主大人。”道恩没有起身，而是继续单膝跪地。多年的经验，让她当然知道国主并非是真的想让她起来。“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替您揪出藏在督察厅里的叛徒。”

    几个月前，斯温德勒用来放宝物的仓库遭到了行窃，盗贼正试图窃取一件黄金制成的特殊盔甲——那是斯温德勒从前出征百战百胜的神秘武器。但是很不幸，她被正巧在附近的道恩捉个正着。

    盗贼是个年轻的女性，不论道恩怎样审问都无法从她口中套出有用的信息。斯温德勒命人将她关押在只有督察厅才有权限打开的地牢当中，然而竟还有人冒死放她离开。

    道恩捉住了那名督察厅的成员，那名女子却依旧消失不见。斯温德勒在亲自前往督察厅审问那名成员无果后，处死了她，而这名叛徒的尸体却在当晚消失不见。督察厅对此做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斯温德勒对此大发雷霆，直到他看到了桌上的联城议事会提交的关于督察厅新任部主的竞选申请，竞选将在一个月后举行。

    起初道恩提出让斯温德勒安排一个比较小的职位给她，毕竟督察厅正部这个身份实在太过引人注目。但斯温德勒拒绝了她的请求，想借此机会将自己最信任的一把刀光明正大地插进议事会里。

    “很好。还真是要感谢那个逃走的女人，还有那个吃里扒外的可怜虫，不然我还真是没法发现议事会里居然藏着这样多的秘密。”斯温德勒放下手中的绸缎，轻轻地摩挲着戴在大拇指上的一枚金色的宽面戒指。

    他起身缓缓地向道恩走来，俯首轻叹，“虽然当初我把你从无界城捡来的时候，你还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只会抱着我的大腿哭的小姑娘，但我一直以来都把你当做我最亲爱的女儿教养，现在也不枉我对你的期待。”

    最亲爱的女儿吗？

    道恩低下头，看着铺满了地面的金砖，觉得好笑。

    “那时你才不过到我的膝盖，一双金色的眼睛实在漂亮。”国主大人显然陷入了自己美好的回忆当中，步伐也变得轻盈了起来，“可怜的孩子，你当时站在废墟里，差点被恶民吃掉。我正准备下令让士兵救下你，就看到你自己爬起来，逃了出来。那时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个勇敢又坚强的好孩子。”

    斯温德勒停在道恩的身侧，将手放在她低垂着的脑袋上，柔软的红褐色长发从他的指尖穿过，又仿佛顺滑的绸缎般飞快地溜走。

    “我们道恩现在都已经长成美丽的大姑娘了。”

    “抬起头来，道恩，”斯温德勒被烛火投出的阴影沉沉地罩在道恩低伏的那块地面上。

    道恩缓缓地抬起头，注视着那双浅绿色的眼睛，瞳孔里像是蛰伏着一条令人胆寒的毒蛇，不断地散发着危险的信号。

    许久，她才又听到头顶上传来了斯温德勒仿佛从幽闭湿冷的地窖里传来的，带着寒气的声音：“你后悔跟着我来到杜幽吗？”

    “不后悔，大人。”道恩望着他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手指不自觉地拽紧裙边。

    “好孩子，”斯温德勒的手指冰冷，像是一条游动的响尾蛇，轻轻地勾住道恩的下巴，又顺着脖颈划过她的肩膀上，戒指上坚硬的宝石贴在她的裸露在外的肩胛骨上，“这一次你也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

    道恩的胸腔里隐隐发痛。

    斯温德勒的手像是越过了皮肉，紧紧地攥紧了她的心脏。如果她这个时候开口说话，声音一定是颤抖的。

    于是她试着勾起同样的微笑着看向斯温德勒，轻轻地点了点头。

    “小心点，别被任何人发现。”斯温德勒低下头拍了拍道恩的肩膀，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别让我等太久，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