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勒涅

    “姨母。”

    阿多尼斯双手合拢交叠,置于双肩,对着站在教堂中央的女人单膝跪下。宽大的暗红色衣摆随着动作落在地上,露出袖口的刺绣金纹。

    “上次让你找的那个人找到了吗?”

    塞勒涅取下兜帽和面纱,露出一张清冷的面庞,银色的短发随着头部摇晃的动作流泻而出。她侧身面向窗外,余光恹恹地扫过跪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换下祭司长袍的阿多尼斯身上。

    几个月前,她为了将寻找当年斯温德勒从无界掳走的宝物,只身犯险去了藏宝库,查看当中有没有神之戒或是有关姐姐欧若拉的物品。然而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只有一件欧若拉当年亲手为斯温德勒缝制的黄金软甲。

    当年欧若拉将斯温德勒视为亲弟弟对待,听说他要回杜幽还为他缝制了一件刀枪不入的盔甲作为赠别礼。

    欧若拉亲手为他穿上这身盔甲,祝愿他从此之后能够战无不胜,成长为一个坚强勇敢的男子汉,不再被他的哥哥们欺负。

    可谁也没想到斯温德勒再次踏足这片土地时,竟是穿着这件盔甲踏平了无界城,把曾经被人们向往的花园之国变成了如今的地狱,将欧若拉爱护的臣民踩在脚下,最后用这份血淋淋的战功换取了杜幽帝国的王位。

    塞勒涅想到这里一时气愤,便决定带走这件软甲。正当她准备取走这件软甲时,却不想被刚好就在皇宫的道恩抓个正着。

    斯温德勒身边的死侍很多,但都不是她的对手,只有道恩她没有见过。

    那个女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反应速度和动作都快得不似人类。而她被困地牢的那两天,也成功试探出了道恩的确拥有神之力。

    这十年来他们已经成功找出了当年参加那场邪恶仪式的除了欧若拉以外的五个教会成员,并收回了他们手中的神之戒和对应的神使。

    斯温德勒当初离开无界时将自己的神使和戒指都交给欧若拉保管,欧若拉离世那天神使和戒指也随之销声匿迹了。

    因为不能确定斯温德勒当年发动战争时是否重新带回了那名神使和神之戒,因此塞勒涅和阿多尼斯这两年一直在试图寻觅斯温德勒身边的蛛丝马迹。

    显然道恩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目标。

    “我已经顺利找到您说的那个在斯温德勒身边的保护他的神使了。”阿多尼斯颔首低头,恭敬地答道。

    “那你为什么还屡屡拖延,一直不把她送走,你究竟在等些什么?像你这样磨蹭,我们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拿到剩下的两枚戒指!”塞勒涅皱起眉头,语气染上了几分不耐烦。质疑的目光像是一把锋利的剑,不留情面地射向阿多尼斯。

    “斯温德勒比之前其他的仪式成员都要谨慎,王宫层层把守需要小心应对。况且我们还不知道她获得的神力具体都有哪些,她的戒备心很重,贸然行动恐怕会功亏一篑。”阿多尼斯面无表情地解释道,这么多年来他对于塞勒涅突如其来的怒火早已习以为常。

    他这位姨母自从当年母亲去世之后精神状态就一直不太稳定。如果不是欧若拉当年离世前留下一封遗书委托塞勒涅照顾她唯一的儿子,恐怕他不被她掐死,也早就被丢进遗民堆里自生自灭了。

    “既然她不肯配合,你为什么不直接杀掉她?”塞勒涅转过头,十分不满阿多尼斯这几日的行为。

    “她是十年前那个被赫辛选中的孩子。”

    “你说她是赫辛之子?”

    塞勒涅看向阿多尼斯的眼神晦暗不明。

    欧若拉当年留下的遗书中写道:

    “被赫辛选中的孩子”是杀死恶魔的关键。

    赫辛是一种产自高山和湖底的特殊金色矿石,也是十年前有大批曳罗信徒突然获得神力的源头。

    这十年来,阿多尼斯和塞勒涅在做的事情除了找到那七个仪式成员收回他们手中的“神之戒”以外,还在找一个被赫辛选中的孩子。这个孩子体质特殊,是魂灵复苏绝佳的中介,能够吸纳集聚四散的气息,成为恶魔重现人间的载体。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了阿多尼斯的脸上。

    “呵,我看你真是昏了头,竟然不惜以这样的借口来撒谎!”塞勒涅讽刺地勾起嘴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几天在督察厅出双入对,你还把她带到了自己家里。艾伦已经告诉我了,他说你原本是想让他把那个女孩送去灵域保护起来!呵,你喜欢她?害怕斯温德勒死了之后会把她也杀了是吗?”

    塞勒涅欺身看向他。

    “我的好外甥,你真的以为自己有喜欢别人的资格吗?”

    阿多尼斯被这个巴掌打得头微微侧向一边,鼻梁上的单片眼镜掉在了地上。

    耳边几根松散的发丝垂落下来,遮盖住他的眼睛。脸上红色的指痕和嘴角的血迹清晰可见,但他依旧面无表情地低着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语气平静。

    “您不必担心,斯温德勒会死的。但目前恶魔有再次苏醒的迹象,必须先将他扼杀在摇篮里。”

    “那个女孩目前也有摆脱斯温德勒的想法,和她合作取得她的信任,对我们并无坏处。届时恶魔借由她的身体苏醒,情况我们也可以随时控制。”

    但塞勒涅显然不相信他说的这番话。她一抬手,一条银色骨鞭一下一下地抽在阿多尼斯身上,发出一声闷响,斜眼睨着眼前这个被打到遍体鳞伤也一声不吭的外甥身上。

    她一边甩着鞭子还一边叫嚷着:“贱人叫你撒谎”“去死”之类的,怨毒的咒骂声和着鞭子抽打声在阿多尼斯的耳边响着。

    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那么几句,他早已听的麻木。

    阿多尼斯伸手握住那只变得鲜血淋漓的鞭子,抬头看向她。

    “她的脖颈处有一块黑色的荆棘图章,我是否撒谎您可以亲眼去验证。现在图章已经有生长扩大的趋势。我们时间不多了。”

    “如果她是赫辛选中的人,你为什么不让艾尔把她带去弥赛尔献祭杀了那个满口谎言的恶魔,而是让艾伦把她带去灵域保护起来!这些根本就不是你犹豫的理由!别忘了,你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我把你养这么大究竟是为了什么!”塞勒涅试图将鞭子挣脱阿多尼斯的手,继续抽打他却没有成功。

    “您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样做只会让母亲死前所做的一切功亏一篑。”

    阿多尼斯松开手上的鞭子,冷声回答道。

    提前杀死赫辛之子,只能让恶魔陷入短暂的沉睡,而等他再次苏醒之时,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他重返人间的宿主。

    塞勒涅怔了一下,颤抖着丢开手中的骨鞭。

    她似是想起了某些痛苦的回忆,忽然半蹲在地上抽泣着,用双手揉乱了银色的短发,尖利的声音很快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啊啊啊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姐姐都是因为生下你这怪物才变成那样!你和你的父亲一样都是该死的家伙,都是你们的错!都是你们的错!要不是因为你们她根本就不会死!”

    很快,扭曲的泪水就爬满了她的脸庞,昏暗的灯光斜斜的打在她的脸上,显得格外狰狞。

    “阿多尼斯,你会帮姨母复仇的对吗?姐姐她多可怜啊,本该属于她的领土、她的子民都被斯温德勒踩在脚下。你听听窗外,杜幽都城多热闹啊,她本来也该和我们一样站在这里的欣赏这幅景象的。她那么善良,那么信任她的丈夫,她的挚友,结果最后却被这样对待,你不觉得不公平吗?”

    阿多尼斯被塞勒涅死死地抓住肩膀,剧烈地前后摇晃。那只扇过他巴掌的手又抚了上来,轻轻地捧着他被打红的脸。

    “对不起啊,阿多尼斯,姨母下手重了,很疼吧。姨母下次不会这样了。”

    她掐着他的下颚,强迫着他看着她,眼中的渴求执拗又疯狂。

    “没关系的阿多尼斯,我的好外甥。你虽然害死了姐姐,但是姐姐既然让我帮忙照顾好你,我就乖乖听姐姐的话把你养大了。你也乖乖听姨母的话好不好?我们一起把那些辜负姐姐的人都杀了。那个神使既然阻拦我们,那她就该死。”

    “阿多尼斯,你想想你的母亲,姨母求你不要心软好吗?”

    阿多尼斯偏过头,推开了塞勒涅捏着他下颚的手,默默地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

    “抱歉姨母,母亲是怎么死的我一直铭记于心,您的养育之恩我也不会忘怀。我会按照您说的把那些辜负母亲的人都杀了。”

    阿多尼斯冰冷的语气就像是在客观的陈述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

    塞勒涅的情绪逐渐冷静了下来,她沉默地看着面前这个毫无表情的外甥。

    他依旧和许多年前,她的姐姐、阿多尼斯的母亲去世时那样平静冷漠得可怕,不像个正常孩子。

    对于至亲之人的突然离去没有留下一滴眼泪,甚至在逃亡途中亲手烧毁了自己从小居住的宫殿。

    他始终这样旁观着,像看着一潭死水一般看着所有人。

    塞勒涅安排在阿多尼斯身边监视他的人,都告诉她阿多尼斯很是关注和照看这个女孩,还将她带去了自己教堂外的私下住处。

    但现在听他说起她时却和从前的眼神没什么不同,即使她说要拿那个女孩去献祭,他的语气也毫无波澜。

    也许他真的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在意那个女孩。

    塞勒涅移开目光。

    “既然你这样一口咬定她身份特别,那我下个月就会带着信徒们前往无界主城,重建阿维卡希。到时我会放出神使重现世间的消息,斯温德勒一定会派人来探查真假,你找机会把她带到弥赛尔来见我,如果她真的是被赫辛选中的孩子,湖水自会验明她的身份。”

    阿多尼斯没有说话。

    “怎么,不愿意吗?”塞勒涅冷笑一声。

    “好,届时我会亲自将她引到弥赛尔,带到您的面前。”阿多尼斯沉声答道。

    阿多尼斯捡起地上的单片眼镜,回到了自己在教堂里的住所。

    虽然阿多尼斯不常住在教堂,但每次神女节祭祀之后的那一晚,他都会留宿在这里。

    五月二十六日是母亲的忌日。

    格子落地窗外爬满了无人修剪的暗紫色藤蔓,遮住试图照进室内的阳光,让整间屋子都显得阴暗非常。

    盘旋的复式楼梯的上方墙壁上挂着一张巨大无比的油画。

    正是法伊那幅著名的《姐姐》真迹。

    博纳画廊里的那幅油画不过是某个在无界见过真迹的人所作的临摹版本,几经辗转被艺术品贩子炒到天价。

    又因为法伊画完这幅画之后销声匿迹,无人能鉴别其中真伪,那个临摹仿品又普遍认可度较高便无人敢置喙。

    但眼前的这幅也并非是完整的。

    画上的那对恩爱的夫妻,现在只剩下妻子的那半张,而另外半张的丈夫早已被十岁时的阿多尼斯用火燃烧殆尽。

    其实那时他的本意是把这幅画全部烧掉的。

    但中途塞勒涅发现并制止了他。

    油画明显有裁剪的部分。

    是塞勒涅用剪刀剪掉了那些被火烧的焦黑的部分,在重新扯了一些新布贴上填补了妻子身上被烧掉的那部分。

    画面上风景和妻子的面庞、残缺的裙角,甚至截断的发丝,都被塞勒涅用画笔一一补全了。

    唯独妻子身旁的丈夫凭空消失了。

    阿多尼斯不理解小姨这种无意义的行为。

    就算将那人的存在抹去,欧若拉已经魂飞魄散的事实也无法改变。费尽心思留下这样一幅自欺欺人的画像,不过是活着的人出于自我安慰的幼稚报复。

    他冷眼看着那道即使塞勒涅耗费数日悉心缝合描补的裂痕。

    明明塞勒涅就是法伊本人,她也无法再重绘一幅母亲的画像。

    遗忘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或许小姨自己也明白,她印象中的母亲早已不复当年风华。而是和自己一样,总是孱弱苍白的,脸上挂着疲惫又勉强的笑,仿佛风一吹就要散了似的。

    枯瘦的四肢、凹陷的眼眶,那些都是母亲卧病多年、即将离世的证明。而非油画中这样生机勃勃。

    但将挚爱之人的这副模样画上去实在太过残忍,是对生者的折磨,更无法缓解思念。

    这么多年来,塞勒涅就把这幅画挂在这里,假装欧若拉一直站在这里对她笑着,自始至终都是这幅美好平和的模样。

    即使这样,塞勒涅也很少到这个房间来。姨母害怕看见这幅画。

    但她却逼着阿多尼斯对着这幅画生活了十年。

    从十二岁到二十二岁,阿多尼斯每次犯错的时候,塞勒涅都会把一身伤痕的他拖进这个房间。

    姨母恨他。

    恨他的诞生带走了欧若拉大部分的生命力,也恨他没有继承半点神力无因此法守护母亲所珍视的一切。

    所以她一遍又一遍地用这幅画提醒着他不要忘记仇恨,不要忘记自己所背负的使命,不要忘记他究竟是怎样害死自己的母亲。

    面前画中的那个女人依旧温柔的笑着。

    终于,阿多尼斯也对着这幅画扯出了一个疲惫的笑。

    “母亲,您一定也很后悔生下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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