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

    春三月是个多雨的季节,阴云密布,雨势潦草又杂重,连下了半月余的雨把汴黎城的泥地填出了大大小小的水洼。

    端兆年神色如常行走其中,偶有冒雨的人急步与她擦肩而过。正当她想绕道走过水洼时,一驾马车倏然从她身边晃过,马车蹚起的污水溅了端兆年一身,她还是一脸从容,倒是姜非阙先急了,把做了坏事的马车拦了下来。

    “你下来,没看到溅到人了吗?连句道歉都没有,就这么想一走了之?”

    车夫脸上显然一副不屑,让姜非阙心中的怒意更上了一层,正打算责难车夫时,马车内的女子开口了,“这位小公子,雨天路多险阻,不慎坏了小公子这一身衣裳,是我们的不是。小公子若是不介意,便收下小女子这一点歉意,权当给公子赔不是了。花昔,给公子送去。”

    花昔从马车内下来,绕到端兆年跟前,率先一怔,没想到她竟是位姑娘,递出手中的钱两,“这位姑娘,这是我家小姐的歉意。”

    端兆年明显没有要接的意思,看了眼前人一眼,便跨步继续往前走。衣服都湿了,她也没了闲步的心情,懒得再去搭理这种小事,便由着姜非阙帮她应付了去。

    姜非阙也没接银两,只带走了对方道歉的话,很快跟上了端兆年的步伐。

    马车内的女子掀开了车帘,盯着端兆年离去的背影,眼神很冷,若是有人见着女子此刻的神情,肯定会以为两人之间有着深仇大恨。

    车帘窜动,马车很快与行走着的端兆年擦肩而过。一瞥眼的功夫,端兆年从女子疾速闪过的侧眸里觉察出点熟悉感。

    姜非阙见端兆年远望着即将消失的马车,说:“将军,怎么了?”

    端兆年不答反问:“先前让你去查滁天灵,当真是人死了么?”

    姜非阙想起端兆年当时应付完汪淼后,的确让他去保个人,而这个人恰好就是滁天灵。姜非阙言简意赅,道:“将军,当时人的确是从悬崖上摔死了,虽然脸上被刮伤了几处,依旧能看出是滁天灵本人。”

    端兆年掂了下伞上边的雨水,什么也没再说,嘈杂的雨势彻底打湿了她的下衣摆,甚至能滴出水。

    滁天灵回来后一直立在廊下,隔廊观雨,花昔便在一旁安静陪着她。

    说来也怪,花昔也是临时被太后调派去伺候滁天灵的,两人相处不过一个月,花昔却很喜欢她。滁天灵待她很好,从不打骂她,也会教她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得空了还教她读书识字,不像她那嗜赌如命的老父亲,只会对她拳打脚踢。

    滁天灵吹着冷风,稍微放下了心,想起设计摔崖的前一夜,她收到了太后给她的信,才终于得知自己找寻了十年的亲人,竟一直都在眼前,又想到她因端兆年而陷害过太后,心里一时半会咂摸不出其中滋味。

    今日偶然见着端兆年,倒是让她想起了端兆年食言一事。明明说过只要她听话,便会给她一条生路,不想到头来都只为了诓骗她罢了。

    滁天灵在雨声中轻笑起来,似是自嘲,“人啊,总是天真了又天真。”

    夜里又下了一场绵绵大雨,整座汴黎的排洞发挥出最大的效用,将下到地面的所有雨水都尽数排出,不至于闹成灾害。

    而汴黎的邻城咸安像是失了上天的庇佑,连日来下的全是滔天泼雨。一夜之间,咸安城飓风怒号,护城的逸灵河顷刻颠蹶,无数的屋舍被冲得粉碎,死伤不计,数不清的乌鸢坠地而亡,鸡犬也淹没在无边的急流里,好些病难百姓泡在酸臭的泥流里天旋地转。

    一切变化转瞬即逝,谁也没料到此次受灾最严重的竟是咸安,整个议殿吵嚷声异常鼎沸,根本听不出谁又说了什么。

    李正听得头疼,当即喝道:“干甚么?!像你们这种七嘴八舌的议论,何时才能有定论?朕还没乱,你们又乱甚么!如今咸安灾情已成定局,首要之任是要商议出解救的办法,而非定责任何人。一切职罪,以后再论,众卿莫要再东拉西扯了!”

    群臣当即默立不言以免再失了分寸。

    李正又坐直了些,扫了眼下边的所有人,稳声说:“工部即刻调派人手去协助救灾疏理,户部也须得统筹好开仓赈粮事宜,除此之外,太医署也要派人协助咸安做足前期准备。此次咸安多处发生坍塌,谁也把握不好是否会发生疫病,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从源头上尽量规避疫病带来的严重后果!各位爱卿可还有奏?有便一并商议妥当了。”

    李正话音刚落地,钟元期举着象牙笏板上前几步,说:“皇上,微臣以为,即是天灾,免不了有人会从中牟利,还须得刑部比部司和御史台监察御史监督好各方面。不仅如此,皇上还要出调一些禁军随同,倘若咸安真起了疫病,势必会人心惶惶,届时免不了有人趁乱逃难,禁军代表着皇上的态度,可起到安抚和镇压效用。”

    “好,一切就依钟中书所说。”

    李正把咸安灾□□宜交与钟元期把持,很快各部各司忙活了起来,门前的台阶都快被踩烂了。

    陆汀白首当其冲揽下责任,一回到羽林卫二营,立刻召集卫里众人,带着一部分人赶往了咸安。端兆年则回了一趟萧府,去见段承殷一面。

    朝天在门外迎到了端兆年,因着几日未见到她,此时脸上高兴地咧着一口大白牙,远远便朝端兆年挥着手,“姑娘!”

    端兆年看着从雨中跑过来的朝天,偏伞给他挡了一挡,“跑什么?待会摔了有你哭的时候。老师在么?”

    “才不会,我最近功夫又长进了不少。”朝天笑道:“先生这会在等着你呢,还特意叮嘱我等在这儿迎你。”

    端兆年颔首,带着朝天入了萧府大门,绕过游廊进了偏院,瞧见了坐在廊下喝茶赏雨的段承殷。

    “老师,近来身子可好?”端兆年跟着坐在了段承殷对面,抿了口热茶,又放了回去,“老师,你这茶泡过了,香味过浓,反倒苦了,不好喝。”

    段承殷本想再给她冲上一泡,哪知被嫌弃了,干脆撂下手中的茶盏,撇着眼示意她“你行你来”。

    端兆年脸上笑意更甚,真就认真给段承殷泡了一泡好茶,推到他跟前。

    段承殷喝了一口,直觉味甘清香,的确比他泡的要好许多。一杯见底,段承殷从容地说:“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写好,什么时候启程?”

    端兆年放下茶杯的同时,朝天已经带着她的备用衣服走来了,她看片刻的雨,说:“这会赶过去,还能赶上我的人。”

    “好。”段承殷见她起身,仰着头说:“东西我交给朝天了,你带着他一起去。太闹了,整天吵得我耳疼,此行多有危险,你带着,也能有个照应。”

    端兆年听出了点意思,反手掐着朝天的脸,“你又天天蹲老师门口碎嘴了?”

    朝天闪着两只大眼睛,无辜道:“我是怕先生待在房里太闷了,陪他解闷儿。”

    端兆年看见段承殷眼皮一跳,大概能想象到朝天每天雷打不动,守着点去蹲他门口碎嘴皮的场景,忍住笑意,戏谑道:“也好,我正好有把他带身边的打算,那老师如果想他了,给我说一声,我把人给你送过来解闷。”

    段承殷脸色有些不自然,“这就不用了,我一人挺好,你带着就行了,不用考虑我。”

    千万别把他再送回来。

    端兆年到时,尚在咸安的一角安全之地,她刚下马,衙门的人已经撑伞迎了过来,把她带往营帐处。

    春雨急促坠下,迸溅起地上的泥点。

    端兆年听着衙门的人话,目光所及之处,是穿戴还算干净的有钱人家,头上带有斗笠,脸上依然说有笑。

    遽然间,她一脚踩进了泥泞坑里,声音铿锵有力,如梦般地回过神来,眼中倒映的已是咸安的疾苦。乱蓬蓬的乌发淋在斜雨中,他们没有斗笠,倔强地仰头喝着落下来的雨水,失去庇佑的小孩哭到声音断断续续,还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最后被强行拖走的尸体。

    不知不觉中,端兆年脚下犹如千斤重,她继续向前走,一双双浑浊不堪的眼睛随着雨声看了过来,那是任人宰割的绝望眼神,他们将苦涩化成满头白发,用沉默替代无奈。

    端兆年莫名觉得烦躁,推掉了挡在头上的伞,雨水打在她身上,压抑得让她踹不来气。撑伞的衙吏有些无措,谨慎地不敢再说一句话。

    防不胜防下,隔潮湿的眼眸,端兆年看到了白发尽头处的权竹笙,风雨席卷着两人,他们在暴雨里抬起了头,像是天和地的骤变,彼此的人生轨迹当啷一下交接在了一起。

    猛烈的风吹动他们的衣摆,陆汀白在始料未及的转角处蹚过泥泞坑走了出来,三人皆一阵错愕,陆汀白率先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爽朗道:“哟,这么巧呢,各位大人。”

    端兆年和权竹笙在错愕里回神。

    三个湿涔涔的人相互眺望,了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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