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沉思了片刻，叹了口气，徐徐道“你妈以前一直不让我说，你以前经常问我也没敢告诉你，可能你也早就多少猜到些了吧。”

    “是不是跟我爸有关？”桑梓又垂下了眸，“他们不是出来打工才认识的吧？”

    “我就说没人告诉你你自己也能猜到，你妈还偏不信呢！”外婆乐呵呵一笑，摸摸桑梓的后脑勺，“也该全部的事告诉你了，一直瞒着你，你们母女俩之间的矛盾会越来越深的。”

    外婆有一个儿子和四个女儿，桑芸在家里排行老三，农村家庭的女儿自然不及儿子受到重视，排在中间的女儿更是上要被大哥二姐压迫，下要谦让四妹五妹，可谓是家里最不受重视的孩子。

    桑芸倒也没有抱怨过什么，不受重视就意味着没有存在感，也意味着她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受约束，家里没人鸟她时她就去别人家玩，有时玩得忘记了时间就直接在别人家吃晚饭甚至住一晚，爸妈也不会想起来寻她。

    直到中考那年，桑芸考上了会悦一中，而且是全村唯一一个考上的女娃，一时在村里声名大震，爸妈这才注意到家里还有个这么优秀的女儿，便在村长的鼓动下供她去市里上高中。

    也就是在高一时，桑芸认识了当时的同班同学罗胜，即桑梓的父亲。

    罗胜自小在会悦长大，经常跟班里同学分享城里的新鲜事，桑芸渐渐被这个城里的男生吸引，两人越走越近，在高一第一学期后就走到了一起。

    罗胜自幼就立志要成为一个生意人，当大老板赚大钱，高二时他就说服家里，辍了学在会悦市街头摆摊卖拖鞋。

    最开始他确实赚了点小钱，可他很快不满足于只在会悦这个小城市摆摊卖拖鞋了，卖一辈子也不会成为大老板，他便想到去广州那样的大城市去卖，广州人有钱，拖鞋可以卖的贵些，利润也会翻倍。

    好不容易说服了家里，他又想说服桑芸也辍学跟他一起去广州。

    桑芸上了高中后，父母对她的关注和约束开始多了起来，令她很不自在。

    谈恋爱后桑芸的成绩便一落千丈，满脑子只想着以后嫁给罗胜，早日摆脱家里的控制，所以当罗胜撺掇她时，她并没有过多犹豫就答应了。

    那时的桑芸觉得罗胜是全世界最酷的人，他能够摆脱父母的约束，勇闯陌生大城市，将来必定是广州最赫赫有名的大老板之一。

    得知她要辍学的父母自然是百般阻拦，最后她只得破罐子破摔，拿上她多年攒下的压岁钱，偷拿了家里的几十块钱，背上装了衣服和钱的书包在一天半夜里翻墙跟着罗胜跑了。

    然而跟着罗胜踏入这座他们从前都只听过名字的大都市后，他们才真正体悟到了生财之路的坎坷。

    这里遍地都是摆摊的小贩，卖拖鞋的更是数不胜数，罗胜从会悦那种小县城带来的老土拖鞋在广州这种大都市的小摊上琳琅满目的新潮拖鞋面前简直毫无可比性，在集市上摆了一个星期，卖出去的还没有其他竞争对手一天的多。

    罗胜又尝试着在当地引进一些新潮的拖鞋，奈何大都市的潮流日新月异，昨天才引进了一大批新潮拖鞋，今天这批拖鞋又沦为了过时土货，他只得贱价出售，才能尽快处理掉这批货，但如此便会使他入不敷出。

    他们的拖鞋生意每况愈下，手头剩下的钱已经不够交他们下个月的房租了。

    她劝说他放弃生意去工厂打工，实在不行就打道回府。

    最终，为了赚到两人的婚房钱，他被说服和她一起去厂里打工。

    五年后，她意外怀孕，两人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桑梓三岁那年，他通过报纸发现了新的商机，八年的打工仔生涯让他重新积累了重启商道的本钱，尽管遭到了她的反对，他还是瞒着她把两人这些年积累的老本投进了加盟D牌奶茶。

    然而好景不长，在他加盟D牌奶茶的第二年，D牌奶茶被市监局查出奶茶配方中含有多种超标添加剂，所有门店被迫查封，陆陆续续也有买家爆料称喝过D牌奶茶的产品后身体不适，D牌奶茶口碑扑街，不久后宣布破产倒闭。

    他的商路再次陷入绝境，后来那几年他又尝试了其他小本经营生意，可没有过多商业头脑的他把八年积蓄几乎赔了个精光，他的商业梦想再次破产了。

    这个过程中她已经劝说过他无数次放弃从商，换来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争吵和冷战。

    再后来的某一天，追债的人找上家门，她才知道原来他之前说去了打工都是骗她的，他每天去的地方不是工厂而是赌场，他为了还赌债已经背了一身的高利贷。

    那一天，几张高利贷的借条、房贷的催款账单、桑梓的学费账单，几张轻飘飘的纸攥在她手里，如同几座大山压在她身上，压碎了她多年来的幻想，压碎了她对这个男人抱有的最后一丝幻想和眷恋。

    房子是不可能再供下去了，和这个男人也是不可能再过得下去了，她先前厚着脸皮向家里要回来的钱一部分帮他还了些债，剩下的用来交桑梓的幼儿园学费。

    “我们离婚吧，罗胜。”那天她站在喝醉的他面前，面无表情道。

    “离婚？哈哈哈哈……”他发出略显嘶哑的笑声，“桑芸，我们什么时候结过婚了？”

    呵，是啊，这个男人连结婚证都没有陪她去拍，求婚时只有一个从街边不知哪个小摊上买来的铁丝环塑料钻戒，桑梓出生后每天半夜都是她拖着疲倦的身子起来给孩子喂奶，他从来都没问过她带孩子累不累，从来只会抱怨自己很累，抱怨孩子的哭闹声影响他睡觉，连孩子的尿布都没换过，抱也没抱过几回，从仪式和实质上都算不上结过婚。

    在男人嘶哑带咳的笑声中，她带着桑梓离开了那个家，回到了她的家。

    彼时她已经三年没有回过家了，与母亲相见的那一刻，她们都感觉对方比三年前老了许多。

    回到江坪后，她和桑梓、母亲就住在了父母十年前用积蓄在城里置办的房子里，父亲在三年前去世后母亲就一个人守在乡下老宅，十年前就已经装修好的房子直到她回来那天才第一次有人住，似是新房子又似是老房子。

    她和桑梓走后，他曾上门找过她两回，每回都像哀求债主放宽期限一样哀求她和桑梓跟他回家。

    她冷笑道，“我们又不是夫妻，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跟你回你家？”

    为了彻底跟他撇清关系，她承诺会每个月寄钱回去给他还高利贷，直到还清其中的一半，也是还清这些年他养家的钱，还清后他们之间便再无瓜葛。

    她拒绝了兄弟姐妹们的帮助，执拗地找了私人补习社家教、鞋厂拉鞋帮、便利店收银员三份工作，拼了命地打工赚钱。

    上小学时，桑梓和梁珂成了闺蜜，梁家远得知了桑梓家的情况后，很快依托人脉帮着桑芸找到了一份在朋友公司的新工作，再三推辞后，桑芸才妥协了。

    新工作的薪资不菲，桑芸靠着新工作的工资和周末私人补习社家教兼职的工资，在桑梓初一那年终于把罗胜的债务的一半还清了。

    “桑梓啊，其实我知道你妈妈早就想回来了。”外婆眼里闪烁着泪光，紧紧握住桑梓的手，“你出生那年，你妈打电话回来，告诉我们她说服了你爸让你跟她姓，又给你取名叫桑梓，我虽然没上过几年学不懂，但你外公一听就告诉我你的名字就是故乡的意思，我就猜到，你妈是想家了，想江坪了。”

    桑梓眼圈也是红红的，垂头不语，只是也紧紧回握住外婆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