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危

    重馆。

    赵国使臣景睦,一大早便听得外头有一人前来拜访。

    他正揉着额头,躺在榻上“养伤”,听得馆吏这声通传,他凉飕飕睨了他一眼。

    昨日不知哪个亡命之徒骤然闯入馆中,朝他劈头盖脸打了一顿不说,还胆敢洗劫他的钱财。

    这堂堂鲁国,国都之内,治安之差,令人发指,竟连一个列国使臣的安危都保障不了。不光如此,一天一夜过去了,连袭击他的人是谁都查不到。

    馆吏怕他怪罪,奉上琳琅珍宝谢罪,客客气气地赔笑,再三保证,已申请加强护卫,势必不会再出现任何危机,遂又小心地问了一句,“贵使可要见访客?”

    “此人是谁?”景睦闭着眼问。

    “商人夏酉。”

    “竟是这老东西。”景睦睁开眼,挥手让进。

    不惑之年的夏酉,抱着一个木盒毕恭毕敬地走进驿馆,因他大腹便便,体态浑圆,又跛了一足,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活脱脱像个孩童。

    尚在门外,他便笑容满面的开口,一路躬身,高声向景睦请安:“小人夏酉,拜见景相。”

    景睦听得这声谄媚的‘景相’,心中甚快。

    他在赵国仅是假相【1】,处处被相国赵师压着一头,做梦都想越过赵师,由‘景假相’成为‘景相’。

    这一称谓,可谓是叫到他心坎里了,虽然高兴,口中却道不可妄言。

    夏酉连连称是,看着景睦倚在榻上,又狗腿般嘘寒问暖,说了几句表忠心的话。

    “行了行了,你怎的也到这鲁国来了?”被打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景睦还不至于在狗腿子面前说道,伤了自己脸面,将话题引向夏酉。

    “承蒙景相这些年的关照,小人的生意得以节节高,这不,今年将食肆开到这鲁国来了。”夏酉将木盒打开,现出金灿灿的数根金条并砗磲玛瑙珠串若干,恭恭敬敬地奉上,笑道,“听闻景相访鲁,小人特来拜谢,还请景相笑纳。”

    景睦干笑几声,抬着下巴示意他放下,“你老儿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夏酉将木盒搁在案上,脸上堆满了笑,说话时八字胡一动一动地:“应该的应该的,当年若不是景相念及与小人的同乡之谊,放过小人一马,小人也当受那许家诛连,哪里还有今日风光。景相于小人,那是再造之恩呐。”

    “陈年旧事,何须再提。”景睦显然是不想听到许家相关,连忙打断夏酉的话,幽幽道,“本相也不是那挟恩求报之人。”

    “景相宽宏大量,实乃吾辈楷模。”

    “溜须拍马,”景睦哼声,抬眼问他,“来此有何事?”

    “无事无事,小人确是来拜会景相的。”夏酉打了哈哈,忙一拱手。

    人有种天生的直觉,面对各型各色的人,很快就能感知哪一类人,是与自己道同志合。

    当年抄家许氏,合府上下连带奴隶九十多口人,无一不是傲骨铮铮宁死不屈,唯有马夫夏酉,从血水中爬着出来,匍匐在他脚边求他饶命,甘为他的走狗。

    这是个会审时度势的人,豁得出去,与景睦恰是同一类人。

    也是因这点,景睦留了他一条贱命。没想到,夏酉还真混出了个人样,生意经做的好,摇身一变,成为列国间首屈一指的大商,每年都会给他上供不少钱财,来孝敬他。

    夏酉这一出欲说还休的样子,景睦深晓其中要义,只当他是有何难以启齿的事要自己相帮。他每年得夏酉百金千金,既然收了礼,也便不会白收,便道:“说罢,本相赦你无罪。”

    “小人……小人斗胆,小人听闻景相此行,是为赵王求聘鲁国王姬……”夏酉时不时抬头注意景睦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说道。

    这并非什么秘辛,赵国未防他国捷足先登,及鲁国拒绝,一入鲁地,便先入为主的遣人将消息散布出去,借民议裹挟鲁王。

    景睦听出他话中的犹豫,斜眼看他:“别支支吾吾,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是是,小人来鲁半载,别的不敢说,鲁地风物人情,公子王孙的轶事却是听了一耳朵。听闻那鲁姬命中带火,出生之时,鲁国久旱,半载滴雨未下;三岁夏,王宫一宫殿夜半遭雷击起火,烧了半座宫殿……”

    “此言属实否?”景睦听后,一改方才的悠然之态,坐直了身体,面色沉了下来。

    “小人不敢欺瞒。”

    景睦知道他的意思。

    此番访鲁求亲,正是他给赵王出的主意。

    原因无他,正是为了那则“此女主贵,可撼天下”的谶言。

    赵国在诸国之中,得国不正,若想问鼎中原,光靠武力难得人心。

    他便向赵王进言,若娶周王室的姬姓王姬,将来诞下与周室血脉相关的子嗣,便可名正言顺。

    姬姓之中,周天子尚无适龄的女儿和姐妹,他们便把目标投向了周室宗亲的鲁国。

    鲁国王姬有三,最好的人选便是那位出生时便带谶言的嫡女。

    可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那位王姬命中带火。

    这要是真娶了回去,他的仕途到顶了不说,只怕脑袋也就要搬家了。

    一想到这些,景睦满是骇然,他诚心谢过了夏酉。

    待夏酉走后,景睦立刻派遣人去国都之内,各处食肆,酒肆,人多的地方打听那位王姬的事。

    得到的结果,和夏酉所言一字不差。

    景睦摸了摸脖子,只觉得颈项之间凉飕飕的。

    ……

    翌日,景睦入宫拜会鲁王。

    大殿之上,那日还死活不肯同意的鲁王,竟然改口言:愿赵鲁之间,永以为好。当下便笑着宣召姬禾进殿,让赵使一观,以示鲁国没有李代桃僵,找人替代。

    景睦眼皮一跳,他甚至还未来得及发表言论,就被鲁王牵着走。

    他连连摆手,道,此事需得先行请示周天子,若天子同意,再当别论。

    二者之间你推我就,与两日前,仿若掉了个个。

    这个间隙,寺人高声唱喏:“公女禾进殿。”

    接着,一道绰约人影缓缓入殿,绯色宫装艳若桃花,雪腮琼鼻,眉如远黛,睛若点漆,模样甚是娇俏,再过几年便会出落得风华绝代。

    姬禾向鲁王行了个大礼,“儿臣拜见君父。”

    “免礼,”鲁王挥袖,指了指右侧,“赵使代赵王访鲁,禾儿也来见过赵使。”

    姬禾站起来转过身,规规矩矩朝景睦微微一福,“赵使有礼。”

    景睦忙向旁边避开一步,口道不敢,回以一揖。他低头的一瞬,视线正好撞到姬禾的手上。

    只见姬禾置于腹前的左手手背上,赫然有着一道烈焰般的红褐色印记,在雪白肤色的衬托下,尤其醒目。

    雪肤红痕,烈火如炽。

    这个意象,让他与昨日听到的那些,关于姬禾命中带火的消息,重叠在一起,相互印证,证据凿凿。

    “外臣来的匆忙,诸多事宜尚未备足聘,”景睦讪笑,朝鲁王拱手,“还请鲁王莫要见怪,容外臣回赵,与我王细细商量。”

    “赵使前两日可不是这般说的,忽然如此,可是在戏弄孤?”鲁王眯眼,沉声问道。

    “外臣不敢戏弄鲁王。”景睦跪地叩首,冷汗涔涔,“实乃,实乃……个中缘由,外臣只告与鲁王听。”

    天有不测风云,两日前的狂风骤雨,于今日便成了东风。

    这一场在两日前看来,尤为重要的两国风云,不过稍稍停留,就拐了个弯,烟消云散。

    朝会散去,鲁王在自己处理公务的政殿会见景睦。

    姬禾在殿前的空地上,等着范奚出来。

    她也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昨日在君父殿中,他说只要在她手背处画上一道火焰,就能令景睦态度大变,令此事转危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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