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赵

    赵使景睦为人阴险记仇,此行他注定无功而返。

    未防他离鲁之后,回去向赵王搬弄是非,鲁国君臣商议后,予他珍宝金银怀柔安之,并派遣特使军队护送他回赵国,携带鲁王亲笔书信拜谒赵王,言及亲事不成,仁义乃在,愿与赵国修好,结为友邦。

    范奚作为鲁国智囊,出使赵国的重任自然落在他的头上。

    姬禾好不容易与范奚重修旧好,还未再度走近他的学堂与他朝夕相对,就要与他骤然分别,教她食之无味,寝不安眠。

    此行往返相加,正常时间拢共要月余,若是顺利,等他回时大抵是八月。想到一别要这般久,姬禾心间生出一个异常大胆的想法。

    当即她便掀被而起,穿衣向鲁王宫殿而去,央求她的君父,准许她乔装与范奚同行,出使赵国。

    鲁王日理万机,处理完今日政务,累了一天,正欲躺下歇息,听到姬禾这个请求,困意顿时散了一半,坐在床沿,冷脸怒目,“放肆!”

    他宠爱包容姬禾,不代表他会无底线无止境的纵容她。遂严厉呵斥道:“越发没规矩了,且不说你一介女流跟去成何体统,手背上的伤疤还没好,便忘了疼,你才从虎口出来,又缘何要向虎山进?”

    姬禾上前,挽着鲁王的胳膊道:“君父息怒,儿臣此举,实乃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能有什么因?”鲁王抽开胳膊,冷冷瞥了她一眼。大有一副你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就把你轰出去回宫禁足的气势。

    见势,姬禾跪拜在地,诚诚恳恳道:“赵使因我而来,害得君父这些天忧思不已,实乃儿臣之过;现儿臣想出使赵国,正是为了将功补过。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行儿臣也想见识见识那养育出三十万大军的赵国是如何一个光景,若能师之所长,避之所短,于我鲁国也是一利。”

    鲁王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见识远远超出朝堂之上的一半公卿,“你说的这个,范大夫也同寡人说过,此番他前去,也会师之所长,避之所短,何须多个你同行?”

    听到范奚也向鲁王谏言了这个,姬禾倒是毫无意外,她能想到的,他自然早就想到了。她只是怕鲁王借此驳回她的请求,于是另辟蹊径,低垂着头示弱巧言:

    “君父容禀,儿臣手背平白多了火焰图腾,皆拜那赵王所赐,儿臣近来常于梦中疼醒,惶惶然郁结在心,故而想看看赵王是个什么虎豹才狼般的君主,才险些迫儿臣入赵,好一解心结……”

    说着,她竟哽咽起来。

    这次不是佯装,却是真情流露。

    那日刺图之后,她做了一夜的噩梦,梦境里一会是滔天烈火夹杂着妇孺的凄厉哭喊;一会是战场之上兵戈征伐,血肉模糊的残骸断肢和破碎的甲胄……一会儿是只剩残垣断壁的城墙。

    人后看不见的地方,她也会害怕,害怕因她得罪赵国,害怕因此给鲁国带来战燹。这些害怕,在夜晚汇聚成噩梦,无止境地侵入她的睡眠,让她满头大汗得惊醒,再也睡不着。

    鲁王见她拱手而跪,目光落在她左手背的那枚鲜红烈焰上,一时有些心疼和愧疚。他答应过先王后,要善待珍重她,六年来,他怕磕着碰着,尽心尽力培养的宝贝女儿,如今因避强国,却要受此刺图的疼痛和折辱。

    他起身拉起姬禾的手,轻轻抚盖住那处刺眼的火焰,拍了拍她的手,“心病还需心药医,寡人允许你去,但你要切记,此行凡事需听范大夫的话。”

    “儿臣谨遵君父之命。”姬禾一扫方才的阴郁,展颜向鲁王一笑,“只是明日便启程,范大夫那边,还望君父说道说道。”

    “寡人这便给他下道加急密令。”

    有了鲁王的命令,她就有了狐假虎威的底气。

    君命不可违,范奚总不能拒绝带上她。

    姬禾守着鲁王传令下去后,才满意的回去。

    传令官火急火燎的穿越宫道,出了王宫。他到达范府的时候,范奚还在灯下整理各路细作传回的消息。

    听完鲁王口谕,他虽心有疑惑,但仍受命。

    送走传令官后,他摸了摸右手虎口处还未脱痂的牙印,望着夜幕中的皎皎明月,微微一叹。

    第二日,范奚早早入宫。

    主政殿前,百人随行的队列,站成长长两排,手中斧钺戈戢在阳光之下,亮出夺目的光辉。

    范奚于道中经过,注意到队末,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瘦弱的甲士,宽大甲胄松松垮垮罩在其身,头盔也是显得大了很多,手执比其高出半个身高的长长矛戈,待他经过之时,朝他挤眉弄眼。

    这几乎要被宽大甲胄淹没的小人儿,自然是乔装成兵士,混在列队之中的姬禾。

    她为了不教景睦认出,煞有其事地在脸上涂抹了锅底灰,整个人灰头土脸,面目全非,实在难以令人联想到她会是令列国求娶的尊贵王姬。

    见范奚目不斜视地从她身前经过,想来是没认出自己,姬禾觉得自己的伪装还挺成功。

    范奚入殿之后良久,赵使景睦才姗姗来迟拜别鲁王。

    一番道别言说后,范奚引着景睦出殿,亲自送他登上第一架轺车后,才转身向第二架轺车走去。

    姬禾的目光一直随着他的身影,见他登车前,对车旁的车夫说了句什么。

    不一会儿,那车夫便走到她的身前,对她说,范大夫命她随车而行。

    他竟然认出她来了!

    若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姬禾都想要欢快地跑过去了。

    她执着重戈,走得有些吃力,到车前时,颊边沁出了几滴豆大的汗水,混合脸上的灰,竟糊成了个大花脸,当然而事人毫不知情,一脸肃穆,笔直的站着。

    倒是范奚叫她上车来,却见她一脸污黑,终是忍着。

    待队伍缓缓驶出宫城,远离百官的视线之后,范奚用衣袖给她擦了擦脸上污痕,问:“公女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甲士日日操练,历风霜雪雨,哪有我这样白净的模样,不涂黑来,多么格格不入。师傅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甲士身强体健,各个身形高大,哪有如你这般瘦小的。”

    “这倒是,”姬禾笑了笑,“方才还自以为伪装成功,没想到是画蛇添足,教师傅看笑话了。”

    “公女,为何要随臣去赵国?”

    昨夜鲁王的密令,只是言及要他照看一同出使赵国的姬禾,并没有说让她去的原因。

    他想起这些天来,她的种种行径,只怕她是冲着他才去的。

    如此想了一夜,范奚辗转难眠。

    此刻他问出,生怕又听到她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姬禾当然不会说出心里所想的真实原因,她注视着范奚的眼睛,将昨夜和鲁王说的原因,告诉了他。

    范奚听罢,并没有觉得安心。

    虽然她不是想要跟着他才去的赵国,可是她能因赵国求亲一事,寝食不安,郁结在心;若是当时,她真的被他送去赵国,那给她带来的后果岂不是比如今更为严重。

    他觉得自己真是枉为人臣,枉为人师。

    “竟是如此,臣明白了,”范奚看着她的眼睛,温声安慰道,“已经过去了,公女莫要怕。”

    “好。”姬禾点了点头,脑袋一点,头盔便歪了,她连忙一手扶正头盔,模样甚是滑稽。

    范奚伸手摘下她的头盔,“甲胄头盔颇重,待到下个驿站,公女可换身轻便的衣裳。”

    “啊,我没带其他衣物。”

    “无妨,臣昨夜给公女备好带着了。”

    “师傅心思缜密,竟连这都算到了。”

    “未雨绸缪,有备无患。”范奚接话道。

    他知道她素来不拘小节,此番跟着他远行,一不带宫人侍女,二来路途遥远,但她生来娇贵,这才给她准备了诸多衣物药物,连带她平日爱吃的小食都捎上了,远比自己的东西还多。

    出使列队行出国都,一路向西北而去。

    姬禾第一次离开鲁国,心中充满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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