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周围响起窃窃私语，裴如昭余光扫过，看到旁人看向她时竟然还带着责备。
就连两个姑娘都瑟缩着不敢与她对视，仿佛她是什么瘟神在世。
两个被冬青扔在地上的男人挣扎起身，啐了一口，“小姑娘，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没人能惹了安都督府还能清闲！”
裴如昭对两人的威胁无动于衷，身姿笔直端正地站在一地狼藉中，“你的意思是，你能代表安都督府，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源自安都督府授意。”
高个子男人神色阴狠，“我乃是安将军直系守城军中的百夫长，劝你不要不识数！”
裴如昭露出一丝困惑的神情，“怎么总有人劝我做事？”
“你的意思是，因为你是安将军手下的小兵，所以就有足够的权利在洛州城内随心所欲，甚至是以人抵债。”
裴如昭话音落下，这一高一胖两个男人还在故作凶狠，似乎根本没意识到依裴如昭所说问题的严重性。
恶狠狠道：“是又如何？”
裴如昭几乎要被这两个家伙给蠢笑了，“是又如何？”
“按照大荣律法，当街强抢民女应施以仗刑，仗责一百，羁押三年，罚没资产二十两白银。”
两个男人瞬间慌了神，“是她们爹欠了债！这是抵债！”
裴如昭脸上的笑容愈甚，“抵债就更好了，方才听二位百夫长所说，这两位姑娘的爹欠了书院的钱，书院是由安都督所创立，那么抵债应该是抵给书院才对。”
“而且——就算用人抵债，也是以工还债，大荣律法里可不曾有过欠债就要卖身的说法。”
“我记得，大荣律法中若是私自贩卖人口——”
裴如昭的笑容愈发灿烂起来，“当斩。”
声音说得云淡风轻，可两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却直接被吓倒在地，跌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身。
仿佛裴如昭这几句话有千斤重。
“这、这是安将军的洛州，我们是安将军的人！”
裴如昭不得不称赞安都督选手下的眼光，能选出这种狗屁不通的草包来也属实需要些实力。
只知道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却半点也无内涵，连这样明显设套的话都听不出来。
裴如昭笑吟吟地说道：“土地，是皇上的土地，洛州是皇上的洛州。圣上对安将军信任，便让安将军做两道父母官，护卫两道平安，若是让圣上知道‘宅心仁厚’的安将军手底下都是这般仗势欺人，消磨安将军名号的下属，你说，会不会派个人来帮安将军好好立立威信？”
“又或者，帮安将军除了这两个影响圣上与将军之间信任的祸害也说不定。”
裴如昭每多说一句话，这两个人便抖一下，两个大男人在裴如昭面前像是瑟瑟发抖的鹌鹑般不堪入目。
“裴如昭，你想做什么？”
突然一声娇呵制止了裴如昭不断施加的精神压迫，分明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丽姑娘，冷脸的时候只让人觉得高不可攀，现下笑起来竟然令人深觉胆寒。
裴如昭抬眼，看到安明虞仍旧一身绛紫衣裙，大步流星气势汹汹地向她走来。
裴如昭直起身，云淡风轻，“不做什么。”
她淡漠地视线自安明虞身上扫过，“既然安小姐来了，此事便交由安小姐处置。这两个人以安将军的名义当街强抢民女，试图违反大荣律法私自进行人口买卖，相信盛名远扬的安小姐一定会秉公处理此事。”
“裴娘人微言轻，不敢越俎代庖。”
安明虞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裴如昭一连串的话砸蒙了，她在酒楼上看了许久，自是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些打着安都督府旗号招摇撞骗者不胜枚举，以前还说一说，后来太多了便也懒得管了。反正安将军是两道总督，两地官员皆是安将军一手提拔，全是安家人脉，就算真出了什么事也压得住。
哪里想得到这被贬来的裴家，竟然能让洛州城里不得安宁。
裴一晖状元及第两朝重臣，本就是个棘手的，这几日安将军在府上时常因这个被贬来的清风官头疼。
而现在，仅仅是一个裴如昭就让安明虞有些招架不住之感。
裴如昭初到洛州城那日便大出风头，城里的人都知道裴家那个丫头不是个好脾气的，眼下跟同样张扬的安都督府千金碰在一处。
就算畏惧安都督府的声名，也禁不住有要看热闹的心思。
比起一身重工刺绣百蝶穿花的安明虞，裴如昭的纯色棉布衣裙便显得清贫许多。
可气势却不落一丝一毫，一个像是炽烈燃烧的火，一个像是沉默森寒的冰。
安明虞神色不快，“裴如昭，你想给你爹惹事？”
裴如昭微微摇头，显得老实极了，“不想，相信安小姐也不想给安将军惹事。”
可再怎么老实乖巧的表情放在裴如昭这张冷艳又傲气的脸上也显得嘲讽拉满。
“你在威胁我？”
裴如昭再次摇头，“愚见而已，安小姐做主。”
有些事不说出来，没二两重，可一旦说出来，摆在明面上，就算是千斤万斤的称都挡不住。
裴如昭深谙此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施压。
洛州城里现在就是安都督府的一言堂，手眼通天的安大都督将所有事都罩在他的羽翼之下，眼下看着不过是管不住手下人招摇撞骗而已，但往深里想，这背后的猫腻怕是罄竹难书。
这里的人可以在压迫下选择麻木和逃避，但裴如昭没这个道理对百姓的水深火热视若无睹。
安明虞就算再怎么眼高于顶也能听出裴如昭的弦外之音，气急之下给两个瘫在地上装死的百夫长一人一脚，“回去让我爹收拾你们！”
两个人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屁滚尿流地跑开了。
“裴如昭，这是在洛州，不是在你的尚京城里，不想给裴家惹事，你最好安分些。”安明虞的怒火被压在理智的表象下，字字句句都是威胁。
她十七年来，从未被人如此挑衅过。
裴如昭神色淡淡，掀了掀眼皮，声音有些懒，“我知道我如今在洛州，尚京城只是我住过的一个地方，那是皇上的城，安小姐的话可以随便说，但有心之人如何添油加醋，想来就是安将军也无能为力。”
“我不会给裴家惹事，也从不觉为不平之事鸣不平会是多管闲事。”
“安小姐，就此别过，相信以安小姐之明智，此事定然会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
街上的人渐渐散去，碍于安明虞的行事作风，也无人敢在街上明目张胆的议论。
议论议论裴家那个女儿也就算了，敢说安千金的闲话，怕不是要被她那柄缠在腰上的软剑给捅个对穿。
裴如昭现在已经能对这些声音置若罔闻，若是从前在尚京城的时候，有人这样议论编排她，怕是真的要让对方吃点苦头才行。
裴如昭自觉这是自己进一步成长成熟的表现，心里瞧瞧为自己今日的表现打了个九分。
剩下的那一分亏在自己今日的装束不够有气场上。
她今日上街来是为了买书，据说那六六居士的《乘风起》是每个月更新一次，今天就到了各家书斋上新书的日子。
所以才会带着冬青上街来。
只是不巧，竟然撞上了这样的事情。
也实在打破了裴如昭的认知。
她在尚京城里，从未听闻过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如今初到洛州便亲眼见证。
大荣天下有十五道七十六郡三百一十五州。
发生在洛州城的事，会不会同样发生在其他地方？
这天下又会有多少仗着高官名号仗势欺人的走狗在鱼肉百姓？
裴如昭忍不住问，可她也得不到答案。
今日街边百姓们的麻木与冷漠，显然早已司空见惯，这甚至可能就是洛州城内的常态。
裴如昭手边放着刚从书斋买来的书，等着茶楼店小二上茶——就是之前去过的那一家。
因着她给的改良方子确实有用，茶楼的掌柜给她开了便宜，以后她来茶楼喝茶听书一律半价。
以裴如昭目前的荷包来看，她能够花销得起的也就只有这家名叫过客楼的茶楼了。
茶楼跑堂轻车熟路地带着她上楼落座，刚坐下不久便端了茶水点心上来。
跑堂看到她手边的书，笑嘻嘻道：“裴小姐，这书在洛州可受欢迎了，纪先生是讲得最好的一个，每次都是满堂彩。”
说到书，裴如昭想起街上那两个百夫长所说的两个姑娘的爹因为读书欠了债的事。
便问道：“安都督开的书院，是怎么一回事？”
跑堂古怪地笑了一声，“就是一个书院，有不少想求功名的人会去读书而已。”
裴如昭眉头微皱，“而已？”
“裴小姐，咱悄悄跟您说。”跑堂压低声音，“这洛云书院虽然说得好听是安将军给江右道和海西道培养有用之才，可实际上，这五年里，花进去的真金白银连个水花都看不见，出个举人都难如登天，更别提进士及第了。”
“据说这洛云书院里的教书先生可都是一顶一的大儒大学士，咱也不懂这些大学士为什么教不出新的大学士来，也不知道是这教书先生的问题，还是这两地的人就不太聪明。”
“不过，幸好安将军不嫌弃，但凡能入童生就能谋个一官半职，若是秀才就能脱了布衣籍，至于举人——”
跑堂长叹一声，“也不知道今年的举人能不能从岭西道落入咱们江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