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与自由

    第十八章

    裴如昭彻底成了洛州城内的议论焦点,街头巷尾,男女老少都在提及她名字。

    有人说她不自量力自讨苦吃,也有人说她少年心心高气傲。

    没人相信裴如昭真的能比洛云书院中的学子强,各个都是存了看热闹的心思。

    但裴如昭的气势在,她就一个人站在长街中央,再多的围观者也掩不掉她的存在感。

    最后定下了赌约,三日后就在洛云书院外比拼,看看她这个女子到底能如何强得过男子,届时洛州城的乡亲父老同为见证。

    来看看这样一个尚未及笄的姑娘究竟是心有成竹还是大放厥词。

    ……

    街上怼人的时候确实畅快,可回了家还是要面对一干问题。

    眼下,摆在面前最大的问题便是这个小姑娘该如何安置。

    那对父母摆明了就是要用这个小姑娘去给儿子换一个前程,就这样走了,难保不会变本加厉,再加上这小姑娘扯着桑叶的裙摆不肯撒手,便只能带回来。

    裴如昭将小姑娘带回自己的东院,小孩儿面黄肌瘦头发枯黄,身上没个二两肉,衣服更是破破烂烂。

    对比她哥哥那白白胖胖的模样,可想而知这家父母是如何区别对待两个孩子的。

    裴如昭给小姑娘倒了一杯水,“慢点吃,别噎着,没人跟你抢。”

    说着还拍了拍她的后背,帮她顺一顺。

    小姑娘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兽,因为从未被人如此温和地对待过,因而不知所措起来。

    肉眼可见的紧张与不安。

    裴如昭从小没被人这样对待过,有些好奇的同时也极为心疼。

    她五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在跟着陆璟之漫天撒野,东蹿西跑,两家大人都跟着头疼,哪里会有这样懂事又乖巧胆怯的模样?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丫头。”细细的声音跟蚊子似的。

    裴如昭愣了一样,“什么?”

    “他们都叫我丫头。”

    ——这哪里是个名字呢?

    寻常人家养只猫猫狗狗看家护院还会起个名字,怎得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连个名字也不愿意给。

    丫头的眼睛怯生生的,像是怕惹她不高兴一样,全是小心翼翼的讨好。

    今日,她遇到了一个丫头,可在洛云书院背后还有千千万万个丫头被抵了出去。

    裴如昭缓缓拂过丫头乱糟糟的头发,“没事,以后我是你的姐姐,姐姐给你起一个好听的名字。”

    她忙着安置丫头,又是给她洗澡更衣,又是给她擦伤止痛。

    这瘦得跟猴儿似的小姑娘在过去几年里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丫头一脸懵懂地被泡在浴桶中,问道:“姐姐,你收拾干净之后会把我卖掉吗?”

    “如果卖掉丫头姐姐能过得更好,丫头愿意卖掉帮姐姐。”

    裴如昭正在帮她擦拭的手顿住,朦胧的光线下看不清她的神情,“丫头,买卖人命是犯法的,荣朝是讲究礼法的,不论你愿不愿意,都不可以。别人想要的东西让他自己努力,不能用丫头的自由和性命去换。”

    “可是——”小姑娘眼里都是天真,“可是爹爹和娘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明明裴如昭还不到十六岁,柔和下来竟真的在散发着母亲的光辉,“没什么是你应该的。”

    给丫头收拾完以后,裴如昭还没来得及整理,就被她爹叫到了前厅。

    她爹刚刚当值结束,一身风尘。

    裴一晖什么都没说,只是让裴如昭稍等片刻,回房去换了一身素衣,这才带着裴如昭往城外走去。

    裴一晖已经听到了今日在过客楼外发生的事情,他甚至毫不意外自己的女儿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昭儿和她娘很像,骨子里天生就带着锄强扶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血液。

    这种事发生在她们眼皮子底下,若是袖手旁观才叫奇怪。

    父女二人在夜色中静静走过城中街巷,往城外郊野走去。

    等路上行人稀少些,裴一晖才缓缓开口:“昭儿,今日之事,我已有所耳闻,你是如何想的?”

    裴如昭缓步跟在裴一晖身边,直言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爹,女儿觉得这不公平。科举只许男子考便罢了,为何还要牺牲女子的一生?”

    “那对父母简直愧为父母,如何能想得出卖女儿给儿子换功名前途的损招来?”

    裴一晖未言,站定脚步,仰头往天,在满天星斗中沉沉叹息一声,问道:“昭儿,你觉得星与月之间是和关系?”

    “女儿觉得并无关系,月亮再亮依旧能看到星星,星光再多月光依旧能够闪烁。没了月亮,星星还在天上,没了星星,月亮也依旧在天上挂着。爹,这不是水火不容的关系。”

    裴一晖说:“你看,月光如此亮,才让人能够在夜里看清脚下的路。星星挂在天上,给赶路的人指明了方向。”

    裴如昭脾气倔,硬邦邦说道:“但无月之夜,提着灯笼依旧能看清脚下的路。没有星星的时候,手里的司南也能给赶路人指明方向。”

    裴一晖失笑,“倒是反应机敏。但不是所有人在夜里赶路的时候都能用得起灯笼,买得起司南。”

    “月亮和星星也不是每晚都会有的。”裴如昭颇有些赌气的意味。

    “这夜空就像棋局。”裴一晖道,“无论是月还是星,各司其职,各有其用,就像是棋盘上的棋子。但小昭,如果你想改变这些你看不惯的事,你便不能只做一颗棋子,你要做执棋人。”

    裴一晖说完便继续往前走,一路带着裴如昭走出洛州主城的城门楼到城外的郊野上去。

    裴如昭一步一步跟着,不明白在这夜里,裴一晖带她出来到底有什么事。

    “爹,为何到这里来?”

    裴如昭困惑地看着黑漆漆的农田,此时已到暮春,田里的庄稼都长得茂盛,晚风吹过,簌簌作响,连心都能静下来。

    裴一晖只是撩起袍子席地而坐,很是随意地坐在田埂上,又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裴如昭也一起坐下来。

    裴如昭好一阵挣扎,这才抱着裙摆坐在地上,浑身僵硬到不知该如何动作。

    裴一晖笑起来,荣朝最年轻的状元郎笑起来的时候仍是意气风发的,哪怕此时被贬官到偏僻贫瘠的洛州也是一样。

    “昭儿,这是个好机会,你要抓住,若是真的顺利胜过那几名洛云书院的学子,换一个入院读书的机会是极好的。日后你参加秋闱乃至春闱也会更容易些。”

    “爹。”裴如昭问道,“您先前不是觉得以昭儿目前的想法,考不上吗?”

    “考不上不代表不让你考。参加科举考试要熟读四书五经,要有足够的文采与敏锐的头脑。”裴一晖的目光自裴如昭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又回到了田里的庄稼上。

    “爹,我不懂。”裴如昭说,“我不懂为什么只因为女子不能参加科举,为人父母者为何就能如此狠心地将女儿卖掉去给儿子换前程。”

    “女子就该被这样对待吗?”

    这是裴如昭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从前在尚京城里,她整日想的都是自己的自由。

    可当她来到洛州,发现这里有无数女子都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连性命都难以保障,又谈何更高的精神追求?

    裴如昭还想追问,而裴一晖却转了话题,他直截了当地问道:“昭儿,你觉得诗案背后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在你眼里,乾宁皇帝又是怎样的人?”

    平心而论,裴如昭颇受帝后二人喜爱,甚至在御前也可随性几分。

    但说到底,这是帝王家,君心难测,她又如何能揣测得到皇帝的真实想法?

    可从过往的事情中看,乾宁皇帝似乎又不该是一个会过于计较文人言论的皇帝。

    若不然,早在乾宁皇帝登基之初,那些笔杆子挥得勤快的文人早该被砍头杀了株连九族,哪里还有现在兴风作浪的机会?

    更何况,这次诗案,对于那些前太子亲信并无多大影响,接连被贬官的人里,不过十有一二罢了。

    反倒是像她爹这样的新人牵连颇深。

    正因为裴如昭左思右想想不通,才执着地想要个答案然后给裴家平反。她不信她爹是大逆不道之臣,更不信她家会是大逆不道之人。

    见裴如昭不回答,裴一晖继续问道:“那昭儿,你又觉得这国库亏空又是因为什么?如今天下海清河晏,雨顺风调,你如今也见到了,连洛州这样的地方百姓都尚能安居乐业,为何这国库却愈发空了呢?”

    说着,裴一晖跳下田埂,跳进田里,随手捧起一把土说道:“小时候爹跟着你的祖父祖母在田间地头劳作,老家的田地不比洛州城的土这般肥沃,气候也更冷,但即便如此,辛苦劳作的农民依旧能在那样贫瘠的土地上每亩地收获近四百斤粮食。”

    “你说,为何这洛州的土好了这样多,却连四百斤都收不到?”

    这是裴如昭从未想过的问题,她静静站在田里,看着庄稼的青苗在田里努力生长,她对父亲所说的一切都毫无概念。

    她的想法就像是天真的飘在天上的云,风一吹就散,还自以为高瞻远瞩,远见卓识,但实际上,她连一亩地的粮产有多少都搞不清楚。

    裴一晖继续问:“昭儿,你觉得国库该如何丰盈?”

    裴如昭唇线绷直,思忖片刻:“当清查贪官污吏,改良更加便利的耕作方式,提升粮食亩产。要把这些硕鼠藏起来的粮食搜出来,也要让粮食真正多起来。”

    “可国库丰盈之后呢?”裴一晖再问,“国库丰盈之后又会有什么?”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国库丰盈就意味着天下太平,意味着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这似乎是所有为官者的政治理想,可如果有一天这个理想真的达到了呢?

    这之后又该如何努力?

    “到那时,会是新一轮的混乱与战争。”裴一晖直言。

    “国库丰裕是因天下粮仓皆满,但中间层层官员的腰包只会更满。就像现在,明明洛州的粮产更高,但报上去的却只有这一点,于是国库每年便要拨银子下来救济洛州百姓。”

    “明明轻傜薄役,可依旧能引来天下骂声。中间各方派系的官员会骂皇帝这般举措砸了他们的饭碗,于是加大敛财。底下的百姓会说皇帝的政令全是天上飘着的云,却不见一滴能止渴的雨。”

    裴一晖将自己手中的土放进裴如昭手中,意味深远道:“每一项政令,每一道圣旨背后都是利益的博弈与调整。就如你所说的,为何女子不能参加科举?因为女子参加科举会破坏现有掌权派系的利益。你的想法并非无人想过,但能坚持走下去的却没有几个。”

    “乾宁皇帝不容易,等你有一天能够看到这些的时候,你的科举之路也会更加顺利。”

    一贯聪明的裴如昭此时略显懵懂,仰头望着父亲,问道:“爹觉得我能行?”

    裴一晖笑了起来,“你是我和你娘的女儿,自然能行。到时候,我裴一晖的女儿会是这天底下第一个女状元。”

    裴如昭望着天上繁星,隐隐觉得自己摸到其中一些关窍,可仍像是有一团迷雾。

    “昭儿,做官并不是一件易事,从前你在尚京城中,吃穿用度皆精,作为太子妃的候选者,你独得帝后宠爱自是可以如此,但为官不可。你的俸禄皆源自天下百姓的供养,你不只是皇帝的官,你更是天下百姓的官。”

    裴如昭同父亲一路走一路谈,走了很远也谈了很久。

    她从未想过看似古板严苛的父亲会同她说这些话,就像是一阵风吹散了一直遮挡在她眼前的迷雾。

    从前的裴如昭只想着山高海天,天高任鸟飞的自由,现在的裴如昭,想给更多人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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