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

    第十九章

    明明是裴如昭的比试,但陆璟之拿出了比她还在意的架势。

    堪称关怀备至。

    让裴如昭觉得自己身边多了只花里胡哨又唧唧喳喳的鸟儿,吵得她头疼。

    此时,在去洛云书院的路上,陆璟之还在喋喋不休地叮嘱。

    裴如昭深吸一口气,发觉自己冷静不了:“……我觉得我现在需要安静。”

    陆璟之露出顿悟的神色,一副“我懂你”的模样,用力点头,然后转身拉开马车的帘子对驾车的冬青说道:“安静些,你家小姐需要安静。”

    裴如昭:“……我是说让你安静。”

    陆璟之又笑了,还是一副“我懂你”的模样,转头拿出他整理的题册朗读起来:“你放心,绝对不让任何知识以外的声音打扰到你。”

    裴如昭静默望着马车帘子上的花纹,两眼放空,像是想求一个痛快解脱。

    耳边仍是陆璟之低沉的声音,像是送葬时才会念诵的经文,听得人直接出窍升天。

    沿路上的议论声不绝,哪怕有陆璟之的嘈杂,也盖不住街头巷尾传来的非议。

    这些隐隐约约的声音顺着风被吹进马车里。

    裴如昭神色如水,听着陆璟之已经微微沙哑的声音,抬手替他添茶。

    “我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陆璟之方才还飞扬的神色僵在脸上,眉眼耷拉下来,有些气恼:“他们都是在胡说,你莫往心里去。”

    “胡说也无妨,嘴长在他们身上,怎样说都是他们的自由。”

    马车内瞬间安静下来,嘈杂的声音顷刻涌入。

    “这裴家的小姐是不是疯了?”

    “像裴家小姐这样的,就算真有几分学问又能怎样?小心没男人敢要啊!”

    裴如昭牵了牵唇角,不以为意。

    ……

    等马车停在洛云书院外,外面的喧闹也达到了顶峰。

    有些话甚至粗俗到不堪入耳,冬青险些按不住自己腰间的佩刀。

    “陆璟之,你为什么会跟她在一起。”

    刚下马车,裴如昭便感受到浓烈的敌意,安都督府的千金安明虞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就是为了给她一个下马威。

    陆璟之的动作连停顿也无便站到了裴如昭身后,像是根本没听到安明虞的话。

    安明虞面上闪过一阵难堪,骤然抽出腰间的软剑直直向裴如昭刺来。

    锵——

    冬青更快一步地将人挡住,肃声道:“小姐,退后,有歹人。”

    安明虞的三脚猫功夫哪里能跟冬青比,此时进不得退不得,僵在原地,只能凭着气势跟裴如昭叫嚷。

    “裴如昭,你躲在男人背后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出来和我单挑!”

    裴如昭本就因为洛云书院比试一事心中烦躁,眼下安明虞还要出来搅事,不耐烦道:“你喜欢陆璟之你去跟他说,看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你能改就改,不能改就换个人喜欢。整日里这样剑拔弩张四处树敌,你猜猜你爹背后要给你擦多少次屁股?”

    略显粗俗的话配上裴如昭这张冷艳又不耐烦的脸便显得极为带感。

    连被骂仿佛都是一种享受。

    安明虞的脸瞬间涨红。

    她喜欢陆璟之这件事整个洛州的人都心照不宣,从未有人敢在她面前挑破,偏偏裴如昭,几次三番让她丢面子——

    “裴如昭,你胡说!”

    比起安明虞的气急败坏,裴如昭的平静如水更有威慑力,她抬眼,视线落在盛装打扮之后的安明虞身上:“裴娘是胡说安小姐喜欢贤王世子了吗?”

    转头看向陆璟之道:“世子,安小姐不喜欢你。”

    “不——你 、别乱说!”安明虞慌乱起来,连连摆手,求助似的看着陆璟之。

    偏陆璟之像是瞎了般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

    裴如昭困惑,“所以,安小姐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恼羞成怒的安明虞怒道:“我喜欢与否与你何干!”

    裴如昭从冬青身后走出,向洛云书院大门而去,“与我无关,但安小姐现在挡路了。”

    只留给安明虞一个毫不留恋的背影。

    全然不在意陆璟之与安明虞之间会有何牵扯。

    安明虞心中又是怒火又是酸涩,看向女子离去的背影时,还夹杂着隐秘的羡慕。

    她重新抬起头,昂着下巴,像是一只骄傲的小鸟般看向陆璟之。

    哪怕声音哽噎眼圈泛红也不肯有一丝一毫的示弱,她说:“陆璟之,你现在离开,我可以原谅你。”

    陆璟之叹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抬脚迈步,追着裴如昭的身影而去。

    只在风中留给安明虞一句“安小姐,何苦?”

    一瞬间,骄傲的小鸟泪如雨下,可即便如此也不曾回头去看陆璟之一眼。

    安明虞的侍女不知所措地递上帕子:“小姐,别哭……”

    安明虞胡乱擦一把眼泪,倔强道:“本小姐才不会哭!”

    说完便走,大步流星地像是从不认识陆璟之这号人。

    陆璟之——

    你会后悔的!像你这样的懦夫,一辈子都不敢去追寻自己的爱情!

    ……

    陆璟之进院时,两方已经开始对阵了。

    围观者将洛云书院门前堵了个水泄不通。

    裴如昭静静立在桌前,长身玉立仿若空谷幽兰,明明身量不大却有着极强的威慑力。

    她目之所及处,再热闹的议论也能顷刻安静。

    “裴小姐,你准备好了吗?”

    裴如昭抬眼,平静道:“好了。”

    比起气焰嚣张摩拳擦掌的洛云书院学子,裴如昭实在平静地过分。

    人群中,也有人在说:“这就是从尚京城里来的贵女吗?这通身气派,比安千金还了不得。”

    “要么说是太子妃的候选?人家眼界那么高,能看得上小贤王?”

    “要我说,安千金也是自讨苦吃,这都是在城里成了精的人物,那安小姐哪里是对手?”

    裴如昭循着声音看过去,见到是几个身着布衣的男子正在议论,淡淡道:“除了对女子评头论足便再无半点擅长之事了?这洛州城里的男子确实关怀女子,想来正因如此,才觉得女子值钱能换前途,不然拿男儿去卖,怕是连顿饭钱也难凑。”

    明明声音平淡,声调也不高,偏偏像是一瓢冷水浇灭了这些人的嚣张。

    裴如昭回身,正正好对上那位姬鹤学子冷漠的视线。

    这位姬鹤学子虽然站在人群中,却好像并不惹世俗,反倒更显他遗世独立,倒真与他名字有几分相似。

    云中鹤。

    纪见载跟她对上视线会害羞,但姬鹤学子只有平静,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裴小姐倒是伶牙俐齿。”洛云书院学子咬牙切齿,明明只是一女子,却能如此大煞他们的威风。

    “嘴皮子功夫可不会让你在秋闱里脱颖而出,便看看伶牙俐齿的裴小姐能否今日驳倒我等,便看看裴小姐所说的强到底强在哪里。”

    哪怕身为读书人,但这些人落在裴如昭身上的眼神也充满了狎昵与冒犯。

    不住在她与陆璟之之间打转,一副笃定他们二人之间必有什么的姿态。

    裴如昭缓缓露出一丝笑意,眼中眸光锐利:“若是恶意揣测他人之间的关系能给尔等贫瘠荒芜的头脑与内心带来一丝满足,未尝不可施舍与你。”

    上位者的姿态彻底激怒了这些空有自尊心的家伙,拍着桌板怒道:“裴如昭,来比试!定叫你有来无回!”

    “输了一定会去街上喊‘我是蠢货’?”裴如昭语气凉凉,就像是随意说起今日天气如何。

    就是这样的语气频频戳在这些人的痛处,戳得这些人像是炮仗般一点就炸。

    “喊就喊,谁怕谁!”

    ……

    这场比试闹得声势浩大,不仅城中百姓多来围观,连书院中的教书先生也来张望。

    纪见载姗姗来迟,急匆匆地挤进人群跟冬青等人站在一处,站场助威。

    纪见载虽然家境贫寒,可模样好,才学也出众,洛州城里对他有所青睐的女子也不在少数。

    这下看到他站在裴如昭身后,当即芳心碎了一地。

    陆璟之瞥了一眼,“这么迟?”

    “过客楼繁忙,不便脱身。”纪见载笑容纯良,显然知道今日陡然繁忙的幕后主使就是眼前之人。

    陆璟之回以笑容。

    二人默契不言,一齐转头看向裴如昭。

    很快,从书院中走出一名夫子,手里握着一卷书,站在台阶上高声宣读:“本次辩题为‘牧驭天下’。《道德经》有言‘圣人执一,以为天下牧’,《过秦论·中篇》有言,‘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矣’,即为学子,经世治道乃毕生所学之理想,何以助天牧天下,何以助天安天下,诸位可有高见也?”

    教书先生念题的声音还未落,这些来自洛云书院的学子脸上便露出松快的神情。

    这类题目,为策论,讲经世治道,治国理政之良策,是每位学子都要学习的辩题。

    在过去的读书生涯里,他们不知练过多少次。

    当即成竹在胸。

    连看向裴如昭的眼神都带着不屑。

    比起这些人的自傲,裴如昭显得平静很多,她从未与人如此明确地因为某一种理念争论过。

    但——

    她的耳边萦绕着“牧驭天下”这个词,眉头微蹙,自觉刺耳。

    何者为牧?

    她正准备开口,对面的学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口若悬河。

    瞬时便吸引无数人倾慕的眼神,好似能听他们说话都是一种莫大的荣光。

    可内容——

    “……圣人执一,以为天下牧,当指圣人不偏不允,代天牧民,及于万物。是以圣人一视同仁。牧驭天下即为治理天下,是为代天子以牧民,我等皆为学子,科举应试,金榜题名,正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等便为天子治理天下……”

    “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皆为天子牧也。天子授命于天,提拔能臣为州牧,代为牧民……”

    “何治也?善治也,以善治民,以善安邦。人之善也,其本性也。人之恶也,其外物也……”

    确实出口成章,逻辑清晰,从破题到解题,层层递进。

    不仅将两句出处讲得清晰透彻,也将自己的观点理念说得一清二楚。

    “非也。”裴如昭骤然抬眼,对上正滔滔不绝的学子,直接吓得对方结巴起来。

    “你、你说什么!”

    “我说——”裴如昭向前走两步,“非也。”

    她振臂挥袖,宽大的袖袍好似蝴蝶翅膀般翻飞。

    裴如昭转身看向围观众人,在一众质疑、否定的眼神中开口。

    “非也。代天子以牧民?笑话!何者为牧,牛羊牲畜是为牧也!”

    此语一出,四下哗然。

    连陆璟之都没想到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扇子都被惊掉在地。

    这话堪称大逆不道,若是有心者加以利用,必定又是一桩大罪过。

    偏偏裴如昭不在意,神色淡漠,并不似洛云书院学子那般慷慨激昂,反而云淡风轻。

    她平静地看过无数人:“诚然其治国之策有可取之处,但其观点始错,便无需多加听从。古语确实有‘代天以牧民’,确有‘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矣’,但此牧非彼牧也。”

    “代天牧民非代天子牧民,天之下也当一视同仁。即圣人与百姓无异,天下之物皆无所不同,非百姓与牛羊牲畜无异,独圣人高居,小人狐假虎威。由此观之,诸学子之言论有失偏颇,其读书之心有待考证,其对圣人之诬蔑也当有所查证。”

    裴如昭对这些学子的叫嚷挑衅视若无睹,继续说道:

    “代天子以牧民,视为将己身置于百姓之外,以百姓为牛羊,视百姓为工具。为官可牧万物,独百姓不可牧。若意欲‘牧民’者为官,百姓危矣,天下危矣。”

    “为官者,若无体察民生之心,居高临下,愧为官也。各地州道赋税上缴国库,又经吏部户部下发至各官员手中,并非是因官员之官阶地位,而因官员之功绩。官为百姓生养,受民生而活,乃民之信赖,若不能回之以琼瑶,何以为官?”

    “盖因百姓无德无才不以为官?盖因百姓无私无求不愿为官?非也!皆因今日之官员不愿百姓为官也,不愿听闻百姓之声也,枉顾蒙骗百姓也!”

    “温水煮蛙,任而放之。其政也,贼也!”

    ……

    裴如昭的声音像是一阵狂风,自洛云书院中直上九霄,仿佛能席卷荣朝大地。

    在所有人的震撼中,她一字一句道:“天下不仅是王土,更是百姓生养之地。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诸位今日之谬论若至覆舟,日后该当何罪?”

    回应裴如昭的,只有一片死寂。

    以及——

    来自姬鹤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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