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平如镜浪将起

    第二十五章

    三人分头行动,一个到码头附近的茶摊餐馆探听消息,一个到码头上跟扛包工和纤夫套近乎,还有一个去城里商铺了解这些货物的动向。

    码头附近的茶摊、餐馆都是小生意,三五成堆聚在一起,赚个过路钱。

    这些小生意的掌柜很多都是在码头上做工人的家眷,女子们跟着自家男人出来闯荡漂泊,凭手艺扎根混口饭吃。

    裴如昭从前在宫里能将皇后哄得心花怒放,让一众朝廷命妇就算再看她不顺眼也得赞不绝口。

    跟其他女子套话更是小菜一碟。

    三言两语便混进人家后厨。

    一口一个“姐”,叫得亲热极了。

    只可惜实在十指不沾阳春水,再怎么用心,干起活来也显得生疏笨拙。

    但放在这些年长女性身上,便觉得她是个没心眼的,也是个“不够聪明”的。

    对于她这样的“小姑娘”,年长女性往往不会过多防备。

    不一会儿就和盘托出自家情况。

    裴如昭就差连老板娘和她男人一个月行几次房事都知道了。

    ……

    带着一身鱼腥味,裴如昭手里颠着五个铜板——这是她今日的工钱。

    老板娘跟她说,她在这码头开了七年,除了那两艘古怪的货船,各家商号的人都在她这里歇脚吃饭。

    也说这邺城的码头上人来人往,那些大商号不知能挣多少银子,像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就只能喝点腥汤。

    好些的,能拉一帮伙计做到工头,出苦力的时候比旁人多挣挣个中间钱,差点的只能没日没夜地干,全凭一身苦力。

    像邺城这边种地也不出粮食,不想点额外的挣钱路子,全家人都要饿死。

    走在回程的路上,裴如昭问纪见载洛州近些年的量产情况究竟如何。

    三人披星戴月地往回赶,连口热饭都顾不上吃。

    纪见载说:“其余地方不知,但洛州的粮产足够百姓填饱肚子。洛州种植稻米,麦子在这边长不好,地里稀疏一片,能缴足夏税都不容易,全靠秋粮过活,一家三口干到头,一年也不过一二两银子的结余。”

    “仅仅只是填饱肚子而已,想要过好日子,就是天方夜谭。”陆璟之随口道。

    洛州,一个处处充满奇怪的地方。

    土地明明粮产颇丰却故意低报,百姓能够填饱肚子,却交不起上学的束脩,甚至要卖儿鬻女才能换个考取功名的机会。

    就好像——

    所有人的命运都把控在某个人的手中。

    裴如昭直接问:“若想知道洛州具体粮产,该从何入手?”

    “洛州政务皆要经布政使之手。但这件事,恐怕并非贪官污吏这样简单。”陆璟之转头,“你想用这件事来做什么?”

    “我尚缺一个能名正言顺立功考科举的机会。”裴如昭也不瞒着,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就算她不说,纪见载应当也能猜得出来。

    倒不如直说,还能换个亲近。

    纪见载说:“裴姑娘,会很难……”

    陆璟之也说:“是真的很难。”

    像裴如昭这样被举荐考科举的士族子弟,只有一次机会。

    很多高门大户都不敢赌,甚至会让自家后辈老老实实从童生开始,年复一年地学。一年不成还有一年,哪怕是个芝麻小官,只要进了官场的路,总有办法能给提拔起来。

    于荣朝而言,比不得前朝还有个专门用来收容子弟的国子监,太.祖皇帝草莽出身,恨透了把持学问和官职的士族。

    从登基上位那天开始,就大刀阔斧地将士族享有的特权砍个七零八落。

    但——

    乾宁皇帝不同。

    他于荣朝内乱中登基,为了稳固天子之威,为了平定各方势力,不得不借助士族的力量平衡。

    因此,乾宁帝登基之后,才慢慢开了进士举荐的口子。

    即便如此,也没有哪个女子敢上来就参加乡试。

    女子十六要嫁人,要持家,哪里还能有时间静下心来做学问呢?

    裴如昭才不管这两人说什么,她认准的事情再难也不会回头。

    有南墙,就把南墙撞穿。撞不开,就只能说明她还不够强。

    等她足够强的时候,就算她不去撞墙,旁人也会主动去帮她推墙。

    裴如昭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嘴上说得就谦虚很多:“试试也没有损失。还是说——”

    眼神从纪见载身上滑到陆璟之身上,思索道:“还是说你们都希望我能直接考中功名?”

    夜色中,陆璟之眼里含笑,声音看似飘忽却又极为郑重:“希望。”

    ……

    三人打马回城,将将赶上洛州城门关闭。

    陆璟之本意是想着他做东,三人到听风楼吃一顿。

    正欲开口,就看到一直候在城门楼附近的裴家人。

    冬青一身黑衣,在夜色里如一把笔直的钢刀:“世子、纪先生,夫人在宅中备了酒饭,若不嫌弃,可到裴宅赏光。”

    说完,冬青就径自走到裴如昭的马前,伸手接过缰绳,牵着马向前走。

    陆璟之正想问他的小厮春雨何在。

    冬青自顾说道:“春雨在后厨给夫人帮忙。”

    好了,这下不去也得去了。

    裴夫人给他们三人准备了丰盛的晚膳。

    临吃完的时候,极为郑重地将一个用帕巾包好的小布包放在裴如昭掌心。

    裴如昭狐疑地打开,看到一串碧绿的珠串,珠子花纹瑰丽,珠串入手温润清亮,接头处还挂着一朵小小的金莲花。

    “娘?”

    裴夫人道:“这是娘今日特意给你去庙里求来的,保佑你平平安安,顺顺利利,一举高中!”

    这厢的温柔还没结束,裴一晖便站在饭厅门前咳了一声,示意三个年轻人跟上。

    裴如昭只来得及匆匆说声谢谢,将珠串直接套在手上就跟过去。

    等到了书房,入门就看到裴一晖的书案上放了三摞书。

    是三摞不同的书。

    裴一晖道:“昭儿如今下定决心要考取功名,你三人关系甚笃,正好一起学习做个伴。这些书乃是我当年备考所读,上有批注,可略读一二。”

    比不得裴如昭和纪见载欣喜若狂,陆璟之嘴角一塌,面露苦涩。

    “璟之,多年前我与陆将军也算旧友,理应对你照拂一二。想来这些年亏欠良多,日后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等三人将这些书看过一遍,裴一晖才继续说:“洛州粮产瞒报一事,目前已有头绪,只待查证。在此之前,务必行事小心,切忌打草惊蛇。”

    裴一晖又嘱咐许多,却不曾提及任何有关洛云书院的事。

    裴如昭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但她爹就像是看不懂她的示意一样,绝口不提。

    直到最后——

    裴一晖叹息一声:“洛云书院之事牵涉甚广,影响颇深。你们现在的调查只是杯水车薪,连枝叶都触碰不到,又如何能撼动这棵参天大树的根系?”

    “爹,您知道。”裴如昭笃定。

    裴一晖颔首:“知道。”

    但后续无论裴如昭如何追问,都不肯再多说一字。

    “昭儿,你现在要做的,是帮我查清粮产瞒报一事的始末。然后专心读书,考取功名。等你重新走回尚京城,你才有资格解决洛云书院的事。”

    “在此之前,都是妄谈。”

    ……

    陆璟之和纪见载已经走了,裴如昭捧着书走在裴宅空荡荡的廊桥下。

    对父亲所说的话思考良久,最后看到手中的书。

    故作调侃:“现在的我不够格,日后做了状元的我,总该够格了吧?”

    *

    从邺城回来之后,裴如昭多了个去处。

    除去书院和家外,她还会隔三差五地到洛州城外的农田里去。

    今日在这家,明日在那家。

    好几次,还被人以为是来偷粮食的小贼,被狗追出去二里地。

    哪儿还有初到洛州城时那股高贵冷艳的贵女模样?

    裴如昭顶着草帽,手中一副皱皱巴巴的地图,一路走一路看,身后是毫无怨言的护卫冬青。

    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的裴如昭十分忘我,光顾着看图甚至差点走到沟里去。

    这图是她自己混着地方州志中已有的地图,加上这些时日实地查探之后反复修正的。

    线条糊作一团,估摸也只有她自己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粮食、粮税,自古以来都是朝廷看重的大事。

    但现在她爹竟然觉得,相比洛云书院而言,粮食竟然都成了小事。

    裴如昭不是个一意孤行且拎不清的。

    她倔,但不是死倔,傻倔。

    眼下,根据大荣的律法以及江右道的地方政令,这里每年有夏秋两项土地税,占了全部税收的大头。

    除此之外,还有人头税、商户税以及过路进出的行道税等等,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个十来项。

    其中,土地税根据各地登记的土地面积每亩按照固定比例缴税。

    人头税按照各家人口数量和年龄进行赋税,十岁以下的孩子,每年只需象征似的交一文钱就行。

    其中最麻烦的商户税,一年一收,由布政司内部队商户进行清点盘算,极为耗费人力。

    现在五月中旬,很快六月就将到来,届时就要开始新一轮的夏税。

    裴如昭将洛州城附近用于耕种的土地都登在她自己的小册子上,就等着夏税开始,她要跟着洛州的衙役实际跑一跑,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猫腻。

    ……

    江右道等地比北方更暖和,雨水也更丰沛。

    粮食一年两收,上半年是麦子,下半年是谷子。

    因此,才有了夏秋两次土地税。

    税收的力度也不大,是根据江右道地方粮食亩产进行调整的。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现问题,才导致洛州当地的百姓,一辈子都只能过将将饱腹的生活?

    裴如昭的手无意识拂过麦芒。

    此时麦苗泛黄,稀稀拉拉长在地上。

    老天爷今年不开眼,该下雨的时候旱了近一个月,等到该天晴的时候又连着下了大半个月的雨。

    裴如昭每走过一块地,都会将地块详细标注在她的地图上,并做好编号,写好种植粮食,田块面积。

    其详细程度,比之衙门中的《地揽册》也不遑多让。

    女子细瘦的身板顶着灼热的太阳映在大地上。

    看似只有裴如昭一人在田间地头奔走,暗地里,却不知藏了多少人都在注视她的一言一行。

    有放心不下的陆璟之,有不明所以的安明虞。

    同样——

    也有盯紧动向以防万一的幕后主使。

    洛州城外的湖中,晃着一艘小小的游船。

    风吹过纱幔,只隐约露出两个成年男子的身形。

    “大人,继续放任裴家那丫头查下去,恐生祸端。”

    “从皇帝把裴一晖那老东西扔回洛州开始,就注定不会安宁。且随她去折腾,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被抖落出来,并非坏事。”

    话虽这样说,但起先说话的男子眼中闪过沉郁,似心有不甘,说道:“那位当真手段高明,哪怕一颗弃子都能搅起一滩浑水,连这样一个小丫头都不是省油的灯。”

    年龄更长一些的中年男子笑两声:“能被皇后看中带在身边做太子妃培养,怎么可能会是省油的灯?”

    突然,中年男子话锋急转直下,声音冷硬:“你派人盯紧陆家那废物小子,他最近不安分。若是他不知收敛,就引着明虞去给他添些麻烦。”

    原来,在船上密会的两位成年男子,一个是江右道的道台,另一个赫然就是掌管江右道与海西道的安大都督。

    官官相护,层层勾结。

    多的是见不得人的腌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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