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裴如昭是第一次做这种近乎探子的事，一贯冷艳的脸上都透露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有模有样地换了行头，灰头土脸的就像是个跟着兄长跑江湖的小丫头。
此时，她的兄长就是陆璟之与纪见载。
纪见载长陆璟之一岁，便成了他们三人之中的大哥。
陆璟之倒是心态良好，一口一个大哥，叫得纪见载不自在极了。
尤其等到裴如昭叫大哥的时候，竟然连耳根子都红了。
陆璟之当即坐不住，扯着纪见载的袖子就往旁边走，一面走一面叮嘱裴如昭不要乱跑，老老实实待在原地等他们回来。
陆璟之恶狠狠地勾住纪见载的脖子，凑近道：“你什么意思？脸红什么？就叫你一声大哥至于不好意思吗？”
“我叫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脸红？人小昭还没及笄呢，想什么想。”
陆璟之越说越蛮不讲理：“不许乱想听见没！”
说着他还自己唾弃一声：“老牛吃嫩草！”
纪见载：“……”我也就比你多活一年，你至于吗！
你至于吗！
……
裴如昭坐在茶摊前，眨眨眼，觉得这两个人多半有点毛病。
她乖巧又老实地坐在木桌前，眨着一双水汪汪地大眼睛看码头上人来人往。
尚京城不在江边，也距海甚远，所以很难看到码头繁忙的景象。
纤夫和扛包工打着赤膊，皮肤被阳光晒得油亮，喊着号子将整个码头吵得热火朝天。
邺城地处江右道相对平坦开阔的地段，此地水系众多，远离群山，是以商贸繁荣。
不过一会儿功夫，码头就停满了大船，货物垛满码头。
裴如昭粗略一看，有从江南来的布匹，从岭西来的矿石，也有远渡重洋而来的香料，更有自西域北疆过来的皮毛。
总之，商品种类很多。
裴如昭认认真真看着码头上的商号，发现这些船的桅杆上都挂了不同的旗帜。
但在其中，两艘没有标志的商船引起她的注意。
这两艘船很小，看样子也就能容纳百十号人，根本比不得其他商船气阔，从外观看显然是久经风浪。船上只有零星几个船夫走动，并不像其他的商船那般热闹。
懒懒地歇在船坞里，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启航。
裴如昭心生好奇，偏头细看。
她看向隔壁桌正大口喝酒的扛包工，开口问道：“这位大哥，那边的两艘船是哪家商号的呀？”
正忙着跟工友碰杯的中年男人眼见是个年纪小小的姑娘，愣了片刻才说道：“是从北边和东南过来的船。隔两个月就会来一次，一次北上，一次南下，交替着来，规律得很。也不是做什么大生意的，很少雇我们这些短工。上货卸货一般都是他们自己的人。”
裴如昭适时发出感叹：“哇，肯定是什么能稳定赚钱的好生意，不然怎么可能一直做呢？”
她这一番感叹像是引起了这几位大哥的共鸣。
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挤了挤，挪开一个位置让她坐过去。
“来来来，丫头你坐过来。”
“这年头日子不好过，只能出苦力过活。光靠种地那点营生，把税交上去，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裴如昭端着自己的小茶碗，规规矩矩坐过去，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疑惑：“我是跟着我哥哥们来邺城的，路上预见的人都说这里能赚钱。我们从北边一路过来，他们都这样说。”
几个老大哥对视一眼，接连叹息：“那是几年前，这几年的钱可是不好赚咯！”
“小丫头，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你哥哥呢？”
裴如昭甜甜一笑：“我哥他们去码头上转转，看看能不能找份工，让我在这儿等他们。”
有人问道：“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啦！”裴如昭装得一派天真，“去年大水，家里遭灾，就剩下我和两个哥哥，哥哥们就带着我到南边来看看能不能讨个营生。”
“这小丫头生得水灵，他两个哥哥肯定也差不了。你家哥哥多大了，成家没？”
裴如昭适时羞涩，一点也没有出卖陆璟之和纪见载的自觉：“我两个哥哥生得可好看啦，原来家里没遭灾的时候，十里八乡的姐姐都喜欢我哥哥。他们还念过几天书，会写字呢！”
生得好看，深受十里八乡姐姐喜欢，念过几天书还会写字的本人，此时就站在裴如昭身后。
听着她满嘴胡言。
明明生得一副纯然长相，偏偏有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连不正经惯了的陆璟之都要自愧不如。
他轻轻点点裴如昭的左肩。
裴如昭直接向右回头，果不其然看到陆璟之就站在她的右后方。
黑亮的眼睛里有显而易见的得意，一副“我懂你小把戏”的模样。
陆璟之笑了一声，揉了揉她的发顶，自顾坐在她身边，转头就笑着跟几位扛包大哥聊起来。
“敬各位大哥一碗！小妹刚刚受几位大哥照顾！不成敬意！”
熟络得好像他本来就认识这些人。
纪见载想了想，还是坐在裴如昭的左边。
刚坐下，就感觉后背被人拧了一把。
疼得他想要咧嘴。
不用想都知道是陆璟之这个掉进醋缸里的家伙。
纪见载也来了脾气，把控着距离又朝裴如昭的方向靠了靠。
果然，后背那只手的力道更大了。
纪见载偏头，就见陆璟之正看向他，面上满是和善的笑容，笑得眉毛都跟着一起用力。
他俩之间的眉来眼去引起裴姑娘的注意，她先是看了他一眼，不明所以，然后又转头看向陆璟之。
靠近问道：“你瞒着我在搞什么？”
信任与亲昵立现。
有些理应如此，却也有些惆怅。
“大哥，大哥！”
纪见载回神，裴如昭正在他眼前挥手。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抬眼，就看到陆璟之正挑着眉毛看他，眼见裴姑娘的注意力都转到他身上也没有任何意见，反而跟着一起问：“大哥，可有不适？”
纪见载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无事，在想我与你能在这码头上做些什么工。”
裴如昭似是不放心，又问了一遍，再次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这才转头继续去跟他人聊。
其实有陆璟之在的地方，裴如昭是无须费心的。
这位贤王世子虽然看上去没个正型，而且不求上进，但在要做的时候格外靠谱。
是裴如昭见过的男子里，最靠谱的。
陆璟之天生的风流气在市井里就变成了精明市侩，再加上一张出众的脸面，唬起人来一愣一愣的。
几个大哥都已经在想着将自家的闺女嫁过来了。
“读过书，还是童生，怎得不继续考功名？这要是考中了可就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聊到功名，三人来劲了，默默对视一眼，将话题引着继续深入。
哪怕中间分隔了十年，但默契还是在的。
裴如昭跟陆璟之，一唱一和，说话半真半假，很快就将码头上的事了解个透彻。
在过客楼看惯三教九流的纪见载也不得不佩服。
离开茶摊，陆璟之还意犹未尽。
双手横在脑后，嘴里还叼着根签子，走起路来一步三晃，哪儿有半点世子该有的姿态？
裴如昭横他一眼，毫不客气道：“原形毕露？”
陆璟之笑得浑不在意：“换个身份，换种人生，感受一下。”
“方才你和纪先生去做什么了？”
“去码头打听消息了啊。”陆璟之说得理所当然，完全忘了自己扯着纪见载威胁的事。
偏头凑近裴如昭说道：“问清了这码头的商船都是什么来路，又有什么去路。”
“那两艘没有标志的商船——”
“有两艘没有标志的商船——”
二人异口同声。
陆璟之闷笑起来，摸摸鼻尖：“小昭，你先说。”
裴如昭并不觉得两个人的思路撞在一起有什么好笑，看一眼街上行人，这才说道：“那两艘没有标志的商船每个月会在邺城码头停五到十天不等，船员不多，生意不明。”
“最重要的是——”
“停靠时间与洛云书院每月的大额开支记录时间相近。”陆璟之自动补完了后面的话。
说实话，裴如昭没想到几人的探查会这样顺利。
她本做好了此行一无所获的准备，但刚刚不过一个时辰，就有这么多收获。
她忍不住思考，这些会不会是有人特意放出来的假消息。
那日在洛云书院，账目问题被公之于众，女工一事也被直接捅出，消息转瞬便传遍了整个洛州城。
她不信幕后主使会接不到消息，会没有任何行动。
陆璟之说：“无论是不是障眼法，都是线索。就算这条线没用，幕后黑手敢出来放烟雾弹，就必然会留下痕迹。”
“所以——”陆璟之吐出口中的签子，“先去堆垛的码头转一遭，再好好看看这两艘货船到底有什么猫腻。”
裴如昭的想法与陆璟之不谋而合。
相反，如果目前所掌握的信息都是障眼法，反而更有利于他们后面的探查。
因为——
裴如昭转头，与陆璟之对视，二人眼里是相同的笃定：
“幕后的人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