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峰诡谲起宫墙

    第三十五章

    邀月宴当晚,不仅凭风问月楼灯火辉煌,宫城文华殿里一样是灯火通明。

    三百余人的卷子经弥封官之手,加盖官印,快马加鞭送入东阁卷读。

    读卷糊名却不誊录,今年的新科进士里,有些便是以书法诗文而声名远扬者。

    隔日,三月十六,读卷官、受卷官入东阁阅卷,内阁阁老会在根据诸位同僚之意见,选出明日要丞到皇帝面前的卷子。

    一众官员在商定之后,瞧一眼与迁西都护府为同乡的徐阁老,最终还是将裴如昭与纪见载的卷子挑出来,放到明日待读的卷中。

    话虽说是糊名,但在太极殿上,诸位士子答卷并不避人,答卷内容一览无余,稍有留心便能记下一二。

    糊名与否——倒也显得没什么效用。

    这些读卷官起初确实不知该如何处置裴如昭的答卷,其文在理,其他士子的文章与之相比都相形见绌。

    作为第一个公开以女子身份参加科举的人,裴如昭俨然已经成了烫手山芋。若她女扮男装参加科举,他们还好寻个由头处置。

    偏偏她没有,还是凭着功绩和推荐信,拿了迁西大都督的首肯和皇帝的授意才参加的。

    贬也不是,捧也不是。

    捧她是在砸自己的饭碗,贬她——

    更是在砸自己的招牌。

    无论裴如昭的殿试文章写得如何,成绩公布后都必然有无数人要到翰林院一看究竟,写得好但名次给低了,一众翰林编修内阁辅臣颜面尽失。

    若是按照真实水平给名次,他们又怎能心甘情愿让一个被贬官员的儿女爬到他们这些人头上。

    就算不考虑这些,也还有个皇帝陛下虎视眈眈。

    裴家一边惹怒了圣上被贬到迁西,一边裴家的女儿又深得帝后喜欢,甚至还会打破规矩今日特地延了中间休息的时间给诸多士子供一餐粥饭。

    当真两难。

    由诸位读卷官选出来的答卷被呈到徐阁老面前。

    此时夜色已深。

    徐阁老坐在宽大的梨花木太师椅中,接过下属递上来的答卷,在认真看过每一封后,将裴如昭的答卷放在了倒数第二份。

    将最终选出来的十份答卷封装好后,文华殿燃了两天两夜的灯,总算能熄了。

    *

    三月十七,乾宁帝听卷。

    十篇文章按照徐阁老排列的顺序送进太极殿,由皇帝决定,给出最后名次。

    读卷官一板一眼地将文章逐字逐句诵读完毕,十人的答卷洋洋洒洒数万字,听完之后,乾宁帝命司礼监的御前太监将答卷呈上去。

    笑道:“徐阁老是哪里人?”

    徐阁老拱手行礼,眉眼微垂:“启禀陛下,臣乃奉越人。”

    乾宁皇帝顿悟:“依徐阁老所见,这裴如昭该给个什么名次?”

    徐阁老毕恭毕敬道:“依臣所见,裴士子文采斐然,其文飒飒,高瞻远瞩,颇有裴一晖当年之风。”

    其言下之意便是文采虽好,但其政见的可行性不佳,只是空有其谈罢了,如今能放在这个名次,还是沾了她父亲的光。

    这也是徐阁老的试探,他也在试探皇上对诗案,对裴家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什么看法。

    乾宁皇帝从案前起身,踱步到徐阁老身前,大手一挥,豪情万千:“暂且不提此时,最近漠北浑罗十八部的马贼频频骚扰边境安宁,十年前同浑罗王定的条约还剩一年,待传胪大典之后,徐阁老召集五方镇抚司驻京守将及兵部要臣。将这浑罗彻底打趴下,再不敢到我大荣的国境上造次!”

    徐阁老依言领命,正欲离开。

    乾宁皇帝又道:“这答卷朕已看过,这是朕刚拟的名次。跟刘相说一声,让御史台那些人安分些,朕让他们给朕干活,不是为了让他们天天指着朕的鼻子骂。”

    徐阁老抬手接过乾宁皇帝递来的册子,上面已经写好了这次殿试的最终名次。

    裴如昭赫然被写在最首。

    徐阁老瞳仁紧缩,本不打算过问科举最终名次一事,此时也忍不住开始迟疑。

    “徐阁老还有事?”

    乾宁皇帝一句话,徐阁老赶忙低头,诚惶诚恐跪地:“圣上,名单可需再斟酌一番?”

    乾宁皇帝朗声大笑:“朕觉甚好,不知徐阁老觉得何处不好?”

    “今年圣上决断比往年要快许多,下官惊讶,一时失言。”哪怕徐阁老现在惊疑不定,心中疑窦重重,说话的语气仍旧四平八稳,面上滴水不漏。

    乾宁皇帝心里骂这家伙老狐狸,转身往太极殿外去,扔给徐阁老一句话:“传话让刘相和户部的尚书到御书房去,徐阁老,去帮朕将鸿胪寺近三年签发的所有通关商贸文书一并送来,让朕看看,如何拿捏浑罗王这不安定的小子。”

    这大荣的天,终究还是要变了。

    ……

    三月十八,殿试放榜。

    文武百官齐齐入宫,共同见证两年一度的传胪大典。

    传胪大典由礼部和司礼监主持操办,鸿胪寺从旁协助。

    巳时,待文武百官准备就绪,一直候在承天门外的士子终于能结束漫长的等待入宫。

    踏着礼乐声,裴如昭目不斜视地向前。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最前面是齐家子孙以及各姓王爷公侯,还有难得穿得人模人样的陆璟之。

    说到底,陆璟之再怎么放肆随意,他也是继承了爵位的小贤王爷。

    成年加冠之后,本就该有到京城袭爵这一遭。若是有封地的王爷擅自离守,一旦被揭穿,这都是要杀头的罪过。

    裴如昭看到陆璟之差点笑出声来,陆璟之一贯花枝招展,如今这一身,倒显得他像是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童,怎么看怎么觉得滑稽。

    因科举重在选材,所以负责主持科举的并非是当朝宰相,整场传胪大典也是由徐阁老来举行。

    此时,徐阁老已经将黄榜放置在黄榜案上,就等皇帝到来之后开榜。

    乾宁皇帝在宏大的礼乐声中乘龙辇而来,行至丹墀才缓缓步行进殿。

    乾宁皇帝的视线扫过场内所有士子,也看过朝臣。

    裴如昭能分明地感受到乾宁皇帝视线扫过时,那一瞬间的凛冽。

    这是她从前不曾在乾宁皇帝面前感受过的眼神。

    若说从前,她是皇帝尚且满意的后辈,那当她选择踏出科举这一步的时候,就意味着曾经的恩宠都将不复存在。

    作为朝臣,她是工具,是乾宁皇帝要利用也要忌惮的刀。

    君君臣臣,自古便总多有嫌隙。

    乐声戛然而止,乾宁皇帝道:“开榜。”

    “吉时已到,开黄榜!”

    司礼监官员宣读制诰:“乾宁十二年三月十八,策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读卷官拆卷——”

    在浩浩荡荡的礼乐声中,读卷官拆卷,徐阁老在皇帝的授意下亲启黄榜。

    “第一甲第一名——”

    “裴如昭!”

    文武百官最惧怕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裴如昭在一众惊疑不定的揣测中拾阶进殿。

    正红的进士袍衬得容颜如玉,她一步一步走进大殿,仿佛一颗明珠正在一点一点擦去覆盖的尘埃。

    裴如昭心中十分平静,从始至终她便知科举是一件难事,女子科举更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若非她背后能有父亲倾囊相授有陆璟之鼎力相助,仅凭她一人,这条路不知还要艰辛多少。

    她是幸运的,能够有这样的机会。

    但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是不幸的,可能连性命都难以保全,更遑论去追求理想抱负?

    裴如昭最坏的打算是拿三甲同进士出身,倒不是对自己的水平没有信心,而是她不敢对这些读卷的官员有信心。

    从前,她会觉得凭实力说话,可如今看来,有实力的人想要拿到与之匹配对等的地位,还要有上位者看中的利用价值。

    裴如昭心中没有激动,也没有感慨,有的只是对前路漫漫的了然。

    她已入局。

    裴如昭跪地领旨谢恩:“谢圣上恩典。”

    大荣朝的第一位女状元,甚至是千百年来第一个名正言顺的女状元。

    文武百官也好,布衣百姓也罢,看着长安门外悬挂的金榜,都有种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三百多名进士里,裴如昭以女子之身力压无数男儿。

    一石激起千层浪。

    坊间议论纷纷,有人觉得是徇私舞弊,有人觉得是官员之间暗通款曲,流言蜚语传得有模有样绘声绘色。

    唯有真实参与阅卷的那些官员才知晓,裴如昭的名次哪里是他们努力抬上去的?

    分明是他们再怎么扒也拉不下来罢了。

    怪谁?

    要怪就该怪那些同试的男儿不争气,竟然被一女子抢了风头。

    整个尚京城里,恐怕都挑不出几个愿意让裴如昭做状元的人。

    男子在骂,女子也在骂。坊间百姓在骂,达官显贵也在骂。

    像是全天下人的火气全都放在裴如昭一人身上。

    其言论不乏造谣、污蔑,甚有激进者在看到长安门下的黄榜后闹到衙门执意要讨个说法。

    裴如昭就在一片骂声中进宫,不为所动地去参加乾宁皇帝举行的游园会。

    黄榜会在长安门张贴三日,三日过后,入阁刻碑,一切才会是板上钉钉的事。

    在此之前,她只能等。

    裴如昭骤然抬眼,目光灼灼,已然做好一去不回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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