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虽说乾宁皇帝率二十万精兵，但实际数下来，能打仗的也就十万人，剩下的多半都是押送粮草的后勤补给兵。
裴如昭在书上读过许多与行军打仗有关的计谋，但真正到军营中来确实第一次。
哪儿哪儿都看着新奇。
乾宁皇帝让她随军本意也没指着她能上战场骑马打仗，最主要的是让她监军。
厘清全军账目，搞明白外出打仗的军队到底是如何运转维持。
裴如昭再怎么聪明，放到从未接触过的事情上，也还是花了些功夫才上手。
她跟将士们同吃同住，将自己所有的见闻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编撰成册，从军队的结构、调度、配置等诸多方面下手，军队在她脑海中不再是一个只有多少人的概念。
而成了实实在在的形象。
裴如昭的在军营的生活比在尚京城中更为简单，晨起后同将士们一起操练，早饭后巡视军营，下午写行军记录，晚上跟乾宁皇汇报今日军营情况。
这支由皇帝亲率的北征部队，并没有想象中的紧迫与肃杀，大军开拔到回林关外，在一处空旷的山坳里安营扎寨。
乾宁皇不常在营中，几次出营也不是为了追击浑罗人，而是带了几个亲信将领去山里打猎。
但也不是全无战事。
乾宁皇最近很喜欢陆璟之，时不时便让他与大皇子二人带着小股队伍去清剿马匪。
即便毫无战事，按兵不动，但北征军中无一人焦躁，照旧吃喝操练，稳如泰山。
连裴如昭都不得不佩服这些士兵的心性。
此次北征军的队伍来自西北，是元将军率领的龙虎军。
这位元将军——是陆璟之的舅舅。
也是乾宁皇的心腹部队。
陆璟之贸然跟着龙虎军北征，也引起不少人参折子。
什么“居心叵测”、“心怀鬼胎”的言论不绝，大有直接给陆璟之定罪判死刑的意思。
裴如昭正准备去元将军的帐子里商讨一下关于军需补给的事，抬眼就看陆璟之溜溜达达地带着春雨从一众士兵中穿行而过。
漂亮得不像话。
惹得裴如昭多看两眼，这才掀开帐帘进去谈公事。
这位元将军今年四十，正值壮年，猿臂蜂腰，不似寻常将领那般孔武精壮，反倒文质彬彬，是个儒将。
裴如昭进来时，元将军正在跟手下推演沙盘。
裴如昭便静静等着他们推演完了才上前两步。
元将军笑：“裴主事无须如此客气拘谨，不过是寻常探讨。”
裴如昭道一声无妨，然后从袖中抽出自己今日刚写好的册子，递到元将军手中。
“元将军，目前军中补给最多再撑三月，剩下的粮草要到立秋之后才能上路。这是近些时日的军需开支，请将军过目，若无情况晚些时候呈给陛下。”
元将军将折子接过去，扫过几眼，很快批签自己的印鉴。
“裴主事觉得龙虎军如何？”
裴如昭平静道：“龙虎军虽名为龙虎，寓意刚猛，但行事风格稳健，有如泰山之石。”
元将军颔首不言，沉吟片刻挥退无关下属，抬手引路：“裴主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如昭定定看一眼，默声跟上。
元将军所谓的借一步说话也只是带着裴如昭在军营里一路巡查一边说话而已。
两人沉默半路，元将军才沉声问道：“璟之这些年——过得如何？”
元将军常年在西北关外，据说当年陆将军夫妇战死沙场，身为将军夫人的弟弟，他甚至都没能赶上去参加葬礼。
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陆璟之与元将军之间并不亲近，裴如昭也几乎不曾听他提及。
更何况，陆璟之的名头连尚京城都没能传遍，又如何能传得到西北来？
京城中人也只道陆璟之自在洒脱不受拘束，再多的评价也无。哪儿有江右道百姓避之不及，士族豪绅轻视怠慢的样子？
裴如昭思忖片刻，如实道：“并不好。”
“陆璟之在洛州，空有爵位却无依无靠，旁人指摘甚多，言论过犹不及，颇为伤人。当地士族豪绅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对他多有针对。”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元将军一声叹息：“……是我的错。”
接着又道：“早些年曾与裴先生又故交，听闻你与璟之青梅竹马，不知可否关照一二？”
裴如昭并不想插手陆璟之家里的事情，但也不想看着他仅有的亲人也要渐行渐远：“我与陆璟之是儿时玩伴，自然会从朋友出发关照他。但亲人的关照恕裴某无能为力。”
元将军也不强求，只道：“军中若是有不便之处可随时来找我，裴主事有大才，想来不日定然高升。”
裴如昭拱手客套：“元将军谬赞。”
二人短暂客套寒暄之后，裴如昭慢悠悠往自己的帐子走。
“小昭！”
刚走没两步，就被不知从何窜出来的陆璟之拦住去路。
陆璟之神色略有不满：“你去找他做什么？他拉着你说什么了？”
裴如昭看他如临大敌的模样觉得好笑，笑道：“只是同元将军交代公务，做了些军需安排而已。”
“我不信。若是军需安排在大帐里就能说完，为什么还要把你拉出来说？”
裴如昭没想到陆璟之竟然这么关注她的动向：“你觉得元将军会说什么？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他能说什么？”
陆璟之还是不服气，嘀咕道：“谁知道他会给你灌什么汤。”
裴如昭好奇：“你不喜欢他？”
陆璟之面色一僵：“不喜欢。我喜欢他做什么？”
模样就像是个在自己怄气的小孩儿。
裴如昭道：“他是你舅舅。”
陆璟之愤愤：“这世上也无人规定舅甥关系一定要很好才行。”
裴如昭挑眉，余光瞥见陆璟之泛红的耳根，心知再追问下去此人必然恼羞成怒，于是转了话题：“陪我去河边走走？”
陆璟之也不应声，只是一言不发地跟上。
二人刚走没几步，就听营地外传来一阵马蹄与欢呼声。
尘土飞扬里，大皇子齐恪清带着一支小队凯旋而归。
齐恪清本欲策马进营，在看到裴如昭之后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裴主事，要出去？”
裴如昭答：“附近走走。”
齐恪清说：“若裴主事暂无急事，不知稍候可否与裴主事一叙？”
裴如昭看陆璟之一眼，陆璟之不自在道：“我不做碍事的人，一会儿就走。”
齐恪清笑容和煦：“贤王可同往。”
陆璟之的神色这才好看一些。
齐恪清又道：“烦请二位稍等我片刻，待我向皇上禀明情况后就去寻二位。”
裴如昭应声：“殿下，我与贤王在河边等您。”
齐恪清转身往里，裴如昭与陆璟之转身向外。
在往河边走的路上，陆璟之叹了一声：“你真是大忙人，一个个都来找你。”
裴如昭也不搭腔，看了看脚下柔软的草地，席地而坐。
此时正值六月，塞外草原上的牧草正是茂盛，加上今年春天雨水丰沛，这些牧草长得很好，几乎要盖过小腿肚子。
裴如昭随手薅下几片草叶，青汁沾了满手，陆璟之下意识就从怀里抽出帕子要给她擦手。
裴如昭笑笑，反手将草汁蹭在陆璟之身上。
陆璟之笑得没脾气，由着她闹。
裴如昭细细打量着草叶，递到陆璟之面前：“看出什么来吗？”
陆璟之满头雾水：“长得很好？”
“就是长得很好。”她一边点头一边说道，“今年雨水好，不仅牧草长势好，粮食的收成也会不错。”
陆璟之看着远方的夕阳，突然说道：“现在并不是北征边境痛击浑罗的好时候。”
“却是一举清扫内鬼的好时候。”裴如昭平静道，“雨水丰沛，牛羊肥壮，浑罗人本就善于骑射体格健壮，眼下正是他们最强悍的时候。先前皇帝命我筹集北征军款，在查账时一并看了近些年关于农耕的记载。”
“从乾宁三年开始，春季雨水渐渐丰沛，一年四季降水均有所增加，且天气变暖有所提前，接下来几年应当会持续如此。北方的游牧部族只会越来越强壮，他们的牛羊会吃饱，他们的人会有更强健的体格，短时来看是太平，但如果天气明年雨水骤然减少，这些暂时看起来安全的浑罗人就会成为大荣最大的威胁。”
陆璟之闷声道：“气候变化谁也说不准，过于未雨绸缪是杞人忧天。”
裴如昭笑起来：“曾经的我觉得是深谋远虑，后来才发现是自己所想太过天真。”
“征战伤民是刻在我脑袋里根深蒂固的想法，但如今到了回林关外，我才彻底明白皇上的想法。当年的十年停战条约还剩不到一年，乾宁皇是准备用自己给太子铺路。”
陆璟之神情略有不屑，他似乎对皇室有天然的反感，也不甚理解裴如昭热衷在官场沉浮的想法。
他说：“也不知整日这样在大营中闲着到底准备做什么，也就只能隔三差五出去扫扫马匪，二十万大军像是被养在圈里一样。”
裴如昭意味深长：“很快了。”
话音落，大皇子齐恪清到来。
“贤王，裴主事久等。”
二人起身见礼，齐恪清将侍卫打发到远处守着，然后同他们二人席地而坐。
裴如昭问：“不知殿下突然相邀所谓何事？”
“请裴主事明日夜里同我一起直捣浑罗军队粮草大营。”
裴如昭愣住，不可置信眨眼，没想到自己刚说完竟然应验了？
陆璟之则傻了，看向裴如昭的目光里充满不可言说的敬意：“说来就来？”
齐恪清面带微笑，神情谦和：“不知裴主事意下如何，可愿同往？”
裴如昭神情恍惚，如在云端，应声：“好……”
……
等裴如昭回账，彻底回过神来，直接愣在原地。
她看着手中的盔甲——
不对啊！她怎么突然就要真的上战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