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安明虞走后，裴如昭静坐许久。

    坐到茶壶中的水彻底变凉。

    安明虞的话仍在耳边，她说：“那柄软剑被我扔在了战场上。以后我要入宫，这些东西就再也用不到了。陆璟之也好，武学兵器也罢，大概这辈子都与我无缘。如果你没有那么讨厌我，日后进宫或许可以陪我说两句话。”

    “我这样的人，大约是不配拥有朋友的。”

    ……

    很快秀女大选开始，街头巷尾的议论焦点又到了这些年轻的姑娘身上。

    裴如昭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寻常姑娘到了这个年纪就该出嫁，该结婚生子了。

    但她在官场沉浮，注定这辈子都要走一条孤独的路。

    *

    选秀开始不久，就听说有一个知州家的女儿在宫里不知因何原因跟齐恪明起了冲突。

    裴如昭虽是女子，但在朝为官，不便总去后宫，还是后来大皇子妃同她说的。

    说那姑娘于医术上颇为精通，一同参加选秀的姑娘里有人害了风寒，便开了方子自作主张去太医院拿药。

    结果正好撞上太子去给皇后娘娘请御医，两人起了口角。

    从这以后，裴如昭便时常能听到这位姑娘的名字。

    柳芸柔，一个听起来就很柔和的名字。

    但却是个实打实的暴脾气。

    光裴如昭听到过的，两人已经吵过不下十次了。

    有时候是从皇后娘娘口中听到，有时候是从大皇子妃口中听到，有时候是安明虞口中听到。

    裴如昭进宫还算方便，宁懿皇后隔三差五便叫她入宫坐一坐，进宫的时候，裴如昭便会给安明虞带些东西。

    选秀这回事，虽然重头戏是在太子齐恪明身上，但他选完之后，剩下的便可由其他皇子或藩王选择。

    等这些秀女选完出宫，士族各家也会争抢。

    能过选秀的，身家清白，有教养守规矩，也懂为人处世，自然是娶回家做媳妇的不二选择。

    但这些热闹都与裴如昭无关，她眼下正忙着跟姬鹤看看如何能改良军营中使用的弓箭，以求能有更强的穿透力。

    忙得甚至有些灰头土脸，跟愈发光鲜亮丽的姑娘们比起来，曾经也算是艳绝尚京的裴如昭渐渐少了美名。

    从前裴如昭吃穿用度无一不精，事事讲究，出门在外从妆容到服侍再到言行举止，让人根本挑不出一丝错处。

    就像是所有士族贵女的范本，是尚京所有年轻女眷们被家中长辈耳提面命必须要学习的对象。

    可如今的裴如昭，一身从六品的织锦官袍常年不换，偶尔赶上休沐也就是穿个素色袍衫，粉黛未施，别有一番洒脱在。

    裴如昭出入宫中时，也不少听人背后议论，若在从前，她大约是要上去跟人呛声几句。

    如今已然在走不同的路，这些话听多了，反倒觉得很有意思。

    *

    裴如昭第一次见到柳芸柔是在御花园里。

    她今日难得休沐，却被宁懿皇后叫进宫里叙旧，最近忙着给太子选秀，宁懿皇后心里也不安定，便总喜欢跟她说道几句。

    从前宁懿皇后拿她当儿媳妇看，如今的宁懿皇后拿她当半个女儿看。

    正因如此，更为亲近了。

    选秀一事，皇后思虑颇多，一边希望选个齐恪明称心的，一边又希望选个能日后给齐恪明带来助力的。

    如今选定的太子妃，日后就是大荣的国母。

    裴如昭想，确实要慎重些，若是选个心里只有情爱而无国事的，日后朝堂上才热闹。

    但若选个心里国事过重的，后宫干政，扶持外戚，又是一桩乱子。

    裴如昭没什么好意见，便只听着皇后说。

    说话间，便听御花园假山后的角落里传来些微笑闹的声音。

    裴如昭看过去，看到一身穿嫩绿的灵秀女子，一双杏眼灵动，动若脱兔。

    皇后说：“这边是凉州知州的女儿，柳芸柔，明儿跟她见过几面。”

    秀女入宫适才一月，如今正受宫里嬷嬷的教导，都规矩得很，倒是难得能见到如此活泼的女子。

    宁懿皇后又看她一眼，这才说：“这些秀女进宫一月，今日正是要核验的时候，稍候昭儿若是无事，便随我一起去看看。”

    皇后都这样发话了，裴如昭哪里还敢有事？

    上百名秀女被分别安置在不同的房间，每名秀女面前都摆着一张桌案，随后会有宫中的教习嬷嬷来念题，让秀女们做一篇五百字的文章。

    裴如昭特意留心题目，发现并不难，以古籍起问，延伸到为人处世上。

    宁懿皇后轻声说：“略老实些无妨，最重要的是要心地善良。从字里能看出心性，从文里能看出品性。提笔姿势，选笔用墨都大有文章，能看得出家中教养如何。”

    写文只有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后，秀女的文章被收走，由宫中嬷嬷带着这群年轻的姑娘们正式游览宫城。

    此前一个月里，这些姑娘们都只能留在秀女阁中学习，除却几个大胆的，多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状态。

    跟秀女们同行的还有大皇子妃和一位后妃。

    乾宁皇的后宫不算丰盈，拢共算下来，不过十人而已，这十人之中，又只有皇后和已经触柱而亡的月淑妃有后。

    剩下的后妃都一无所出。

    裴如昭便陪着皇后一步步在远处看着。

    那位柳芸柔姑娘确实出挑，模样好看不说，气质也独特出众，让裴如昭想起草原上的风，带着自由的气息。

    察言观色一番之后，这些人便要用餐。

    先是茶水，然后是汤，再接着是饭。

    不需要皇后点明，裴如昭自己都能看出许多错处来。

    早上时，有几个姑娘握笔的姿势不够正确，写出来的字也绵软无力，家中多半并不注重对女子的教学，因而有所疏忽。在花园里，有的姑娘过于想显露自己，便言行举止失了体统。

    至于这用餐——

    规矩便更多了。

    汤匙如何拿，一口吃多少，筷子怎么握，吃菜要讲究什么规矩顺序。

    有的过于没规矩，有的过于谨小慎微。

    这一个月里，教习嬷嬷都重点教过这些，端看个人领悟。

    若是真的成为太子妃，日后出席场合，大宴群臣，失仪可是大事。

    ……

    等秀女第一次考核结束，裴如昭随宁懿皇后用晚膳，刚落座，便听宫人传信说太子来问安。

    想来也是，齐恪明要娶妻，自然自己要上心。

    齐恪明见到她还愣了一下，这才落座，略显羞涩地问皇后：“母后，今日情况如何？”

    皇后有心卖关子，钓着齐恪明的胃口不肯说。

    吃过饭后，这才让她跟齐恪明一起离开。

    裴如昭能猜到皇后心里的想法，她同太子一起离宫，消息很快就会传到秀女耳朵里，这也是在拿她试探，做这群秀女们的最后一道考题。

    宁懿皇后对她很好，这些明晃晃摆出来的需要她自是不会拒绝。

    不过是配合走一段路而已，她跟齐恪明都共事这样久了，难道还能怕这一点闲言碎语？

    ……

    路上，齐恪明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今日如何？”

    裴如昭有心调侃，问他：“什么如何？”

    齐恪明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裴如昭便不再逗他：“柳姑娘能留下。”

    齐恪明在女子面前一贯含蓄羞涩，面皮极薄，可裴如昭这句话说出来，齐恪明却陷入了沉默。

    压得裴如昭有些不自在：“你可有属意的姑娘？”

    回应裴如昭的还是沉默。

    重回尚京这么久，裴如昭在齐恪明面前感受到尴尬。

    暗夜里，裴如昭看不清齐恪明沉沉的眼。

    说到底，哪里是说放下就能放得下呢？

    齐恪明总以为裴如昭的放弃是为了前程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如今看来，在她心里，其实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

    曾经的约定也只是约定罢了，她是真的向往山高海阔的自由，所以才会答应他搞一出大婚后假死的闹剧。

    只是人都会长大，向往自由的裴如昭确实留下了，留在他的身边，甚至日后史书提及都将会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齐恪明劝自己不要太贪心 ，他最希望的事情如今已经达成，他该放手了。

    走在宫道上，齐恪明突然问道：“你会帮我吗？”

    兀自走神的裴如昭一愣：“什么？”

    “日后当我走上那个位置，你会帮我吗？”

    裴如昭静默片刻：“我会。”

    因为裴如昭确信，齐恪明不会成为一个昏君，也不会成为一个枉顾天下民生的帝王。

    “不止我会，我们都会。”

    齐恪明站定，良久对着夜空呼出一口浊气，故作轻松道：“日后我成婚了，便不能跟你一起喝酒了。”

    裴如昭浅笑：“无妨，独酌自由乐趣。”

    “陆璟之那家伙也不错，如果你真的想找人陪你喝酒，叫他也行，不过他酒量太差，看他出糗比较有趣。”

    裴如昭眼里都带上笑意：“陆璟之酒量奇差无比，找他喝酒我是自讨苦吃。”

    齐恪明笑得眼眶发热视线模糊：“裴如昭，你一定要看着我，看着我走的每一步路。以后——”

    “以后若是有人无缘无故欺负你，跟我说，我就是你兄长，做你靠山……”

    齐恪明还想说，却被裴如昭止住。

    灯火里，裴如昭笑靥如花，眼神温柔：“齐恪明，我会看着你，我们每一个人都会看着你。”

    “这条路，你不是独自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