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裴如昭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她自己也不甚清楚。
说起来都是些远大而宏伟的目标，天下太平海清河晏也好，国泰民安刀剑入库也罢，想要做成这些，终究还是要从一件又一件的小事做起。
可这些小事是什么？
在兵部，裴如昭能看到军队开支、建制中的层层问题。
看国子监，能看到科举士子上升无门的种种弊病。
处处都是问题，她会的，她不会的，多到无从下手。
偏偏无能为力。
她只能尽心做好自己手头上能做的事情。
至于什么婚嫁联姻，士族结亲都跟她没什么关系。
裴如昭将手中差事暂时转交给大皇子齐恪清的当日，就迎来了故人拜访。
无处可去的安明虞从宫中出来，兜兜转转竟然在裴宅落脚。
别说陆璟之震惊，裴如昭自己也没有想到。
往前说，她与安明虞也算是有积怨，现在虽然缓和了，但也不至于到朋友的地步。
但真要说起来，尚京城这样多的女子中，安明虞大概是她看着最顺眼的一个。
安明虞只是来向她告别，说日后大概也不会再相见，她向乾宁皇求了恩典，再过一个月就要参军去了。
裴如昭也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开口：“要不要暂时住在我这里？”
于是，安明虞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住了下来。
浑罗使臣来访时，安明虞还未启程，她看着人高马大身材健硕的浑罗人，说道：“裴如昭，十年以后，这群家伙听到我的名字就会屁滚尿流。”
裴如昭说：“我没有说大话的朋友。”
安明虞笑：“我从不说大话。”
……
浑罗使臣抵京当日，绵延的队伍震惊全城百姓，多得是人想不明白浑罗为何突然如此恭敬？
浑罗与大荣之间的矛盾冲突已久，这些年来都打得有来有往，就算签订了条约，也照旧摩擦不断。
如今竟如此心悦诚服？
乾宁皇帝到底使出了什么手段？
直到晚宴上，浑罗使臣诚心诚意跪地行礼，磕头认错，请求大荣释放他们的大祭司。
群臣哗然，这才知道一年以前北征的龙虎军，打了一个漂亮的大胜仗！
当即就能看到徐阁老等阁臣变了脸色。
不仅如此，浑罗使臣还送上一批女子，诚恳直言这些女子都是当年掳掠到浑罗的大荣百姓，如今尽数归还，以求日后同大荣百年交好。
文臣中有些暴脾气的当即摔杯，指着浑罗人的鼻尖痛骂。
也有人神情晦涩莫名，不知在沉思什么。
裴如昭站在殿上，与陆璟之眼中有相似的冷漠。
说到底，这是善心喂肥了狼崽子。
浑罗使臣正所谓丢盔弃甲，可又不得不受。
对于浑罗人而言，王没了还能再换一个，但是祭司没了，图腾和传承就要断了。每一代祭司都要亲自指定下一任祭司传承人，才能交出自己的法杖。
浑罗人信天命，信祭司的预言和引导，没有祭司祝福的王是不会被十八部承认的。
所以，无论如何，不计后果都要将他们的大祭司带回去。
只有将大祭司带回去，才能换掉他们这个不成器的，只会带来战争与灾难的王。
齐恪清这一招玩得十分厉害，直接生擒浑罗大祭司，让浑罗十八部都只能听令，老老实实按计划行事，根本不敢有任何异心。
浑罗人的认错态度越诚恳，有心推波助澜添油加醋的人便越不安。
一群小山似的汉子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只求将他们的大祭司放回去。
浑罗使臣甚至说：“我们愿世代为大荣奴仆，效犬马之力。”
乾宁皇神色淡漠，命侍卫将大荣百姓先带下去安置，挥手道：“宴后再谈。”
浑罗使臣面色一僵，敢怒不敢言。
裴如昭还记得那日在草原上，她跟着齐恪清深入敌营，那两个死去的浑罗将军就是为了保护祭司而死。
后续的事情轮不到裴如昭参与，但她意外看到在宴席上，那个来历不明混入国子监的关系户正焦急地频频看向徐阁老。
已经自乱阵脚。
这些人最关注的对象是这匹归还大荣的女子。
这些女子年龄都不大，模样都在十五六岁上下，最大的才十七岁，最小的甚至只有十岁。
“掳掠？”陆璟之冷笑一声，“你觉得是掳掠吗？”
裴如昭端坐，看向殿中：“看模样长相，不似北方人，倒更像是从南边过去的。”
抬眼，裴如昭在乾宁皇眼中看到冰冷的杀意，忍不住为这些胆大包天的乱臣贼子求一个自求多福。
天子一怒——
血流漂橹。
……
浑罗来了一个月，便被教训了一个月，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丝怨言都不敢有。
每日上朝下朝，裴如昭总能看到暂住在行馆的浑罗人焦头烂额的模样。
最后，乾宁皇帝松口，决定放回浑罗的大祭司，但条件要求所有日后想要竞争浑罗王位的年轻王子都必须自小在尚京受教。
并以友好交流的名义在回林关外专门修建一座祭坛，让浑罗的祭司无须再跟着部落居无定所，日后就住在一个地方就行。
为了保障大祭司的安全，大荣会派人专程保护。
裴如昭都忍不住惊叹，好一招釜底抽薪，简直就是策反浑罗人再好不过的招数。
因着裴如昭还在詹事府当职，也要跟着一起出谋划策，思来想去觉得比起直接让浑罗人不敢打，让他们愈发变得不想打才更重要一些。
裴如昭指着地图上由浑罗占据的大片草原，认真道：“浑罗再北，是挪木卓和加林，浑罗是我们与这两个部族之间的天然防线。”
“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的草原人，如果习惯了安居乐业衣食无忧的日子，习惯了吃中原软糯香甜的糕点，习惯吃稻米而非粟米，认同大荣的文字，认同大荣的律法，这才是一劳永逸之法。”
有人问：“裴主事有何高见？”
裴如昭想起她曾与陆璟之在洛州建工坊的事，眸光熠熠：“利益。”
……
因为大祭司被人攥在手里，浑罗的使臣连反抗的勇气都无，几乎就是任人宰割的状态。
偏此时，裴如昭等人提出一系列看似给甜枣的好处来，更让浑罗人昏头。
想不明白这之后会有什么阴谋诡计。
可就算想明白了又能怎样？
这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当然，最有意思的事情，莫过于浑罗大祭司还没来得及离开尚京，新上任的浑罗王却突然暴毙，仅留下一个刚满周岁的儿子，即将要按照约定送到大荣受教。
*
浑罗的事情总算结束，出色完成任务的太子被乾宁皇好生夸奖，连带着詹事府的官员们都一并赏赐。
裴如昭的腰包总算丰盈了些，不至于每月都见底了。
乾宁皇喜笑颜开，文武百官就能分得甜头。明面上看着其乐融融风平浪静，实际上——
乾宁皇早已把控住这些人的罪证，就等着一举揭穿了。
浑罗人走后，安明虞也在某个夜里悄然离去，只给裴如昭留了一封信，祝她日后一切安好。
裴如昭看着信沉默良久，最后将它妥善放好，又专门去城郊的道观里求了一道平安福跟这封信放在一处。
……
连轴转多日的裴如昭还来不及休息，便被宁懿皇后请进宫去，想着让她一起帮忙操办太子齐恪明的婚事。
帮忙操办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可——
“皇后娘娘，可会让柳姑娘心有介怀？”
宁懿皇后神色微苦：“明儿也无旁的姊妹，交给他的兄弟们又不甚放心。老大倒是个成熟稳重的，可眼下事情这样多，哪里好再叫他辛劳。”
裴如昭静默片刻，点头应下。
她能懂宁懿皇后的心思，说到底，她这是对柳芸柔不满意。
但架不住齐恪明点头，在来参选的近二百位秀女里，他就只选了这一个。
所以，宁懿皇后再不愿也还是要点头。
让她来操办齐恪明的婚礼，主要就是想给柳芸柔添堵，恐怕还存了些要给下马威的意思。
果不其然，在裴如昭带着绣娘去给柳芸柔选衣料的时候，清清楚楚地看到柳芸柔眼中的戒备。
裴如昭神色淡漠，吩咐好之后便坐在一边静等，等绣娘忙完就准备离开，除了必要的交代，一句话不肯多说。
“裴主事留步。”
裴如昭应声留下，看向柳芸柔，婚礼如今已是板上钉钉，出于客气以及不想添麻烦的心思，便直接称呼太子妃。
“太子妃殿下请讲。”
柳芸柔虽然生得伶俐可爱，但认真起来也有几分锋芒在：“没想到裴主事百忙之中竟然还要操劳太子的婚事。”
裴如昭主打一个与世无争，她乐意跟安明虞的明枪呛声，但不喜欢与柳芸柔的暗箭过招。
于是，垂眉顺目道：“小臣不忙。”
这话简直难以回答，若说是听皇后命令办事，那传出去多半是要得罪皇后的。若说无妨，是职责所在，恐怕太子妃又容易多想。
虽说皇帝家难见真心，但齐家两个皇帝都与发妻情深，感情甚笃，裴如昭也没道理做人家婚姻里的绊脚石。
即便如此，柳芸柔的神色还是不大愉快，似乎还有些不服输，她说：“听闻裴主事与太子自小一起长大，可否同我说些儿时旧事？”
裴如昭浅笑客套：“只是一起读过几年书罢了。尚书房中人那样多，裴某一介凡夫俗子怎敢与皇子并称一起长大？”
“太子妃若是感兴趣不妨日后跟大皇子妃聊聊，大皇子年岁略长，太子殿下当时便总跟在大皇子和大皇子妃身边，兴许更有趣些。”
柳芸柔微微抿唇，也察觉到自己的态度过于失礼。
裴如昭笑得云淡风轻，拱手行礼：“若太子妃无事，裴某先行告退，有关婚礼事宜，您有事派人知会一声便是。”
直到走出秀女阁，裴如昭才算能松一口气。
从皇宫往外走，路过东宫时毫不客气地在心里给齐恪明送一对白眼。
娶个亲还要给她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