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年关将至，裴如昭却接到一纸调令。
她被擢为正五品的北直隶知州，不日便要到地方赴任。
调令来的突然，甚至是猝不及防。
可皇帝有令，该去就得去，但北直隶州苦寒，气候寒冷恶劣，当地民风剽悍，土地贫瘠，百姓凄苦，并不是个好去处。
调令一出，太子直接从詹事府里冲到文华殿问个究竟。
结果被乾宁皇赶了出来。
据说，那日皇后专程去了乾心殿，不多时，乾宁皇帝便写了诏书，眨眼就过了内阁和三省批复，然后送到了詹事府。
送到了裴如昭手中。
只是裴如昭这一走，江右道先前的那些事情便全部要转交出去了。
明明就只差最后一步。
裴如昭捧着圣旨进宫复命，在乾心殿里，皇帝眸光沉沉，深色莫名。
一副头疼但又不得不如此的神情。
“此去北直隶，条件苦寒，有什么需要的一并说了，届时带过去。”
裴如昭心中虽有困惑，但还算平静：“陛下，江右道之事要转交于谁？”
问到这里，乾宁皇的神色更加不妙，像是被烦得不行。
“交给老大，他做事稳妥，让他操心去。”
裴如昭颔首，老老实实汇报目前掌握的所有情报：“目前，太子殿下的暗卫已经摸到了这些人的老巢，臣用陛下的人手仔细查探，发现不止江右道有女童失踪，海西道、岭西道一代都有此现象。确实为前迁西都护府都督安城越所做，其幕后最终主使尚差一步，但此案牵涉徐阁老，吏部曹大人等共计十三位京城官员以及四十二位地方官员。”
“共计四道，一十二州牵涉其中。”
“半数……”乾宁皇冷笑一声，哪怕最终的幕后主使尚未查明，他心中也已经有了最终答案。
“裴如昭，这件事交给老大去做，后续你无须插手。管好北直隶便是，做得好了，两年便将你调回来。”
裴如昭心头略有酸涩，但说到底，她为臣，便只能听令。
其一是这一年多时间花费的心血，其二——
她能察觉到，此次调任北直隶并非是因为有额外的公务，也并非是想要锻炼她。
只是不得不给她寻了个京城外的去处罢了。
裴如昭领命，起身告退。
临走出大殿时，听到乾宁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做出点政绩来，早日回来……”
走出乾心殿，裴如昭心中纵然思绪万千但面上仍旧心如止水。
她站在皇城中，望着澄澈的天，心中竟然有一丝释然。
仿佛这些时日里积蓄在胸中的郁气也一扫而空。
……
裴如昭要外放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姬鹤一时心急，甚至到裴宅来堵人。
裴如昭还没进家门便被姬鹤拦在门外：“你为何要去北直隶？”
她扬扬手中的圣旨，抬步准备进门。
姬鹤一个闪身拦住她：“你走了，国子监怎么办？”
裴如昭笑容温和：“国子监还有这么多官员在，我能有多大用处？”
姬鹤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神情愤愤地跟在裴如昭身后。
国子监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发挥不少作用，在布匹、农耕、冶炼等多个行当里都有所突破，多次被乾宁皇帝拎出来做表率。
太子在文武百官中的地位也因此而水涨船高。
年中时，国子监的士子在跟浑罗商议贸易协定时的表现，也赢得了众多人的认可，这一切都离不开裴如昭。
裴如昭确实只是个小小的兵部主事，同时在詹事府供职做参谋，但她在詹事府中发挥的作用却非比寻常，直接能影响国子监的前途。
裴如昭走后，国子监会变成什么样？
谁也不知道。
……
裴如昭回家，进门就看到坐在堂屋的陆璟之。
他倒是不见什么悲伤的神色，只是坐着，面上看着还有些开心。
“很高兴？”
陆璟之摇摇头：“但是能远离尚京城的是非去扎扎实实做点实事也很好，北直隶先前是龙虎军驻扎管辖的地方，不会像江右道一样还有地头蛇盘踞，你去了应当能做出些事情来。”
裴如昭垂头笑了一声。
姬鹤心情还是不好，直愣愣问：“你很开心？”
“有点如释重负。”裴如昭坦诚道，“关于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久到花费了一两年的时间。就在我走出皇宫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来我想要的是什么了。”
“是什么？”陆璟之与姬鹤异口同声。
“公平。”裴如昭说，“你看北直隶与尚京城同在大荣国土，却有天壤之别。男子与女子同为大荣子民，却自小要受完全不同的教养。在江右道，甚至要买女为子谋个前程。”
“天下事，无非是求个公平。一份劳力一分收获，我想让这世上的事，是他该有的样子。”
裴如昭在说这些话时，眼中熠熠生辉，哪里还像是外人口中那个缜密周全，深不可测的兵部裴主事？
分明与两年前那个敢在洛云书院里大声喊出“牛羊牲畜是为牧也”的大胆姑娘没什么两样。
裴如昭这张冷艳的脸难得笑得清甜：“让穷苦的地方吃饱穿暖，让无路可走的人有选择的余地，这就是我要做的事。”
……
裴如昭走那天，有许多人来送别，有国子监的士子，有詹事府的同僚。
甚至乾宁皇帝还特意遣身边的侍从来送行，惟独宁懿皇后没有。
裴如昭知道她外放这件事定然是宁懿皇后开口才能让皇帝下令，但无论如何，她记者鹿鸣宴那日皇后有心照拂的恩情，为了所谓的皇室太平，也能够做让步牺牲。
这次，裴如昭是一个人上路的。
陆璟之本想一起去，但被裴如昭勒令回洛州去。
“处理完陆家的事，为你爹娘查明幕后真凶，我在北直隶等你。”
在无数人的目光中，裴如昭策马扬鞭，带着自己的侍女护卫奔赴他乡。
尚京城中的裴宅再度冷寂，远在洛州的裴家夫妇也接到裴如昭要奔走赴任的消息。
裴一晖思虑良久，最后提笔书信。
*
北直隶偏远苦寒，说是朝中直隶管辖的州，其繁华程度甚至比不得江右道的一个小镇。
冷硬的石头房屋和呼啸的寒风构成了裴如昭对这里的全部认知。
裴如昭的名声还算好，初来乍到也不曾多受刁难，但到底是女子，下属难免不信任。
这里有个副手，名季孟甫，是元将军带龙虎军大军出征时留下的，先前是龙虎军的参将，也是元将军的心腹。
能被外派到北直隶已经是乾宁皇尽心协调之后的结果，裴如昭不傻，能看出来有人给她安排。
即便如此，这位季参将似乎也对她多有不服。
毕竟由于她的到来，这位季参将从军营被调到了官府衙门，成了北直隶的同知。
所以这位季同知的态度有些冷淡，除了公务一概不谈。
裴如昭也不介意，走马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先摸一遍北直隶的账，然后又花了一整月的时间将北直隶的十几个县镇走遍，将整个北直隶的风土人情，地物土产详实地记录下来。
然后才开始地方政务。
时值隆冬，裴如昭坐在院子里看外面大雪纷飞，心里盘算着前些日子刚让人发下去的通知。
这大雪还要再下几天，希望家家户户的百姓都准备好了过冬用的木柴，也做好了房屋加固，不然——
天寒地冻得怕是要出人命。
让她外放的消息来的突然，给她留下的准备时间更短，赶在年关前便急急忙忙启程。
就怕被大雪封在半路，好歹赶出些时间来，让她巡查完各地的情况，大雪才盖下来。
乾宁皇帝在她走前说等来年春天会给这边拨款，让她拿来改善民生，争取早日做出些成绩。
搞得裴如昭哭笑不得，最后还是接受了乾宁皇帝的这一点心意。
裴如昭坐在廊下，身前放了盆炭火。
今日是小年，桑叶和竹叶两个人正忙着将晚饭做得丰盛些。
裴如昭忙里偷闲能在这里看看雪。
坐下还没一刻时间，季孟甫便来了，手中拿着两封信，神情还有些一言难尽。
“知州大人，邮差送来的信，正巧在门前遇上了。”
裴如昭起身接过，发现一封来自父亲裴一晖，另一封来自陆璟之，便让冬青放到自己书房里去。
“多谢季同知，小年夜同知造访，不知是何要事？”
季孟甫有些迟疑。
裴如昭说：“同知但说无妨。”
“是邮差顺路带过来的消息，说太子妃如今已有三四月的身孕，被接进宫由皇后亲自照料。”
裴如昭笑起来：“这是好事呀，太子有后，这是很好的事。”
季孟甫的眼风从她身上扫过，发现裴如昭的贺喜是真心实意，忍不住多嘴：“有人说，是因为太子妃才将女状元外放北直隶来受苦。”
裴如昭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笑出了泪花：“季同知，你都说了我是状元，作为难得的女状元，难道不该有些锻炼？不然日后若再有女子想要应考，却贪图安逸，岂不是都要怪我这个第一人不曾做好表率？”
季孟甫垂眼，发自肺腑说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还不够好，还能更好。”裴如昭望着风雪肆虐的天，“曾经有个人跟我说，步入官途之后要目标远大，就是向着位极人臣名流千古而去。我还差得很远，完成我想要的事，我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裴如昭突然转身，朝竹叶桑叶喊道：“桑叶、竹叶，再添一副碗筷，季同知跟咱们一起吃火锅！”
她笑眯眯问：“季同知能吃辣吗？”
没反应过来的季孟甫讷讷点头，转头就被领进裴如昭家的饭厅。
他看着手中的碗筷沉思，他与裴知州——
有关系好到可以一起吃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