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送走季孟甫之后，裴如昭便回了书房。
展开父亲与陆璟之的两封信。
她顿了顿，刻意将陆璟之的信放下，先看父亲写来的。
父亲的信言简意赅，主要交代了家里的事，以及他所了解到的有关北直隶的情况，也说自己曾有几位门生在这一带任职，他已去信，届时或能帮扶一二。
看完父亲的信后，裴如昭迟疑片刻，才缓缓打开陆璟之厚得像是书本一样的信封。
她爹的信只写了三页纸，陆璟之这粗略一看，竟然有二十多页纸。
幸好他有自知之明，在纸上标了页数。
裴如昭略略一翻，一共二十八页。
心想这陆璟之到底是有多少话能写这样多的字。
翻开之后，忍不住沉默。
“……”
很详细，但是废话也很多。
二十八页纸里最有用的东西加起来甚至不会超过两页。
剩下的都是陆璟之没什么意义的废话。
包括，但不限于这些天看到了什么，吃到了什么，甚至今天跟谁一起喝了酒。
惟独对贤王府的事只字不提。
偏偏这才是裴如昭最关心的事。
陆家当年的事情称得上是秘闻，世人只知陆家夫妇带兵上战场而后战死他乡，只留下一个十岁的儿子继承爵位。
陆家夫妇当年的陆家军便是现在元将军率领的龙虎军。
当年乾宁皇能够平定战乱，贤王府可谓有汗马功劳，大半江山都安定在陆家军的马蹄下。
不是没人怀疑过乾宁皇卸磨杀驴，也有很多人找上门去挑拨陆璟之带着陆家军的影响力去举起反抗军的大旗。
但陆璟之一概不理会。
陆璟之也从不跟她说这些，只在一次酒后，陆璟之望着酒杯，怔愣地说：“功高不一定震主，但这个世上总有人想要捧臭脚……”
裴如昭只希望陆璟之与元将军之间的关系能有所缓和，也希望当年导致陆家军惨遭围剿一事能水落石出。
*
裴如昭在北直隶，虽然天寒地冻，但心中却前所未有的安宁。
整日里不是在知州府批公务，便是带着季孟甫到各地巡查，如今连桑叶竹叶和冬青都变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帮手。
北直隶冬日天寒，影响来年春天的小麦出芽，裴如昭便试着让百姓用秸秆覆田，用来给种子保温。
带头丈量农田土地，开垦荒地，排沟引渠，铺桥修路。
起初很多瞧不起裴如昭的人也慢慢转变看法。
来得并不是娇气的女娃，是个能干实事的女官。
走在街上的时候，裴如昭偶尔也能听到这里的百姓指着她跟自家孩子说，日后要好好学习，要做像裴知州这样出色有用的大官。
这是裴如昭最想听到的话。
……
乾宁十四年。
年后，天气比往常年份里暖得更早一些。
裴如昭离京时向乾宁皇要的东西终于送到。
有些是国子监最新弄出来的耕地犁具，有些是用来印书的工具。
而押送这些东西的，是姬鹤。
一路上风餐露宿，姬鹤本来就削瘦的身板看着更单薄了，狂风一吹鼓起他的衣衫，像是能吹到天上去。
“怎么是你亲自押送？”
姬鹤一声不吭，就只是沉着眼看裴如昭被北风吹得愈发坚毅的眉眼。
裴如昭让桑叶帮忙招呼，喊着季孟甫做好登记。
一直到晚上，姬鹤总算说了他到北直隶后的第一句话：“这里配不上你。”
同坐的季孟甫差点摔筷子：“这里民风淳朴，虽环境艰苦，但如何配不上了？”
姬鹤眼中有种平等蔑视所有人的嚣张：“哪里都配不上。”
明晃晃的是对季孟甫的嫌弃。
裴如昭立时打圆场，说实话，季孟甫同姬鹤的性子有相似之处，都是傲气的性格，有本事，对比自己弱小的人倍加关照，但对着与自己势均力敌的人，胜负欲不由自主便会冒出来。
“能在这里从头开始，挺好的。”裴如昭好不容易将两个人安抚下来，“总在尚京也看不到这样多风物。”
“你以为自己在卧薪尝胆？”姬鹤冷哼，“城里现在沸沸扬扬，一刻也不得安宁。说是娶妻，跟请了尊大佛没什么两样。”
裴如昭看得出来，姬鹤怨气很大，可说到底，这些都是天子的家事，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多说？
片刻接触，季孟甫也看出姬鹤此人并非只是针对他，姬鹤是无差别的针对所有人。
连裴如昭都要被他呛。
季孟甫心里稍微舒坦些，但又忍不住好奇：“京里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一开口，姬鹤的神色更差了，阴沉沉的像是要跟人干架。
季孟甫常年在军营之中，生性更为旷达，微抬下巴：“到底怎么了？”
姬鹤闷声灌酒，一言不发。
三个人之中，分明裴如昭的年纪最小，可眼下她竟然像是最成熟的那个。
裴如昭劝下姬鹤手中的酒杯，劝他先吃点东西再说，又跟季孟甫说：“今日不醉不归，长夜漫漫，何必急于一时。”
姬鹤心中苦闷，默不作声吃了两口菜，然后又开始喝酒，喝得眼眶泛红，像是被人欺负哭了一样。
看得裴如昭心里啧声，这要是让别的姑娘们看见了，怕不是姬鹤今日都要清白难保了。
季孟甫也是头一次遇到姬鹤这样的人，无声地向裴如昭询问：“这位兄台到底是何出身？”
“江右道洛州人士，如今在国子监做学士，乾宁十二年江右道乡试的会元。”
季孟甫刚想问他，都已经是会元了何不会试博个更好的功名。
兀自喝酒的姬鹤突然抬头：“我很烦做官的。但是没想到不在朝为官，也有是非招惹。”
裴如昭挑眉偏头：“姬鹤此人，人如其名，似云中鹤，性傲且冷。”
“……我还在这里。”姬鹤幽幽道。
裴如昭毫无歉意地一笑：“抱歉，您继续喝，我们不打扰。”
姬鹤大概是喝多了，冷冷清清的眼里水汪汪地透着委屈：“烦。”
裴如昭不动声色地将他酒杯换成茶杯，循循善诱：“烦什么？”
“学士都在钻研自己该做的东西，何须旁人指手画脚？”姬鹤声音愤愤，“诸位学士本就各有所长，来国子监后更是专营一门，哪里需要门外汉来指点江山？是为了显她长得那个脑袋是摆设吗？”
季孟甫对姬鹤的毒舌叹为观止，敢这样说当朝太子妃的，属实不一般。
裴如昭安抚得轻车熟路，一看就没少做这样的事。
这顿酒一直喝到深夜，季孟甫被喝趴下之后，早就喝昏头的姬鹤这才怔愣地说道：“陛下……准备发兵挪木卓和加林。”
北直隶在大荣国土的最北边，是山亭关附近唯一的大型城镇。
出了山亭关，五百里外便是挪木卓部族的地方。
北直隶州虽然是州，因挂了直隶的名头，与道同级，加之镇守关隘，公务直接与皇帝沟通，不受中间官员的限制管辖。
如果准备发兵，北直隶就是关外最大的军需补给处，大量粮草将源源不断地从这里运送出去。
裴如昭想起前些年频频扰民的浑罗，想起因着这两年雨水丰沛而膘肥体壮的牛羊马匹。
她太过了解乾宁皇帝，哪怕姬鹤不告诉她这条消息，她都会想乾宁皇到底什么时候才会从这里再度北征呢？
裴如昭让冬青安排姬鹤歇息，自己起身站在院子里看消融的冰雪。
已经能看到嫩绿的枝芽萌发，估计——
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
姬鹤只留了七日，七日后带着回禀的奏折启程归京。
季孟甫随她一起去送行，等人走远了，才问：“今年北直隶的粮食能让百姓吃饱吗？”
“我不会让百姓饿肚子。”
裴如昭确实做到了，事事亲力亲为，不仅查贪官污吏，也增粮食田产。
从施肥、浇水、除虫、打药各个方面对北直隶的每一块农田进行指导。
眼看天气越来越热，沉甸甸的麦穗让所有人笑开了花。
不仅如此，山亭关内也传来好消息，陆璟之回洛州之后督促《地揽册》绘制，跟着元将军一起治理江右道，今年江右道的粮产预计能翻一番。
很快，江右道与北直隶的耕作模式就要推广到整个大荣了。
除此之外，去年大荣与浑罗签下新的贸易协定，根据鸿胪寺、礼部、户部的清算，贸易比往常年里翻了两番，有些更远的国家甚至也听闻了大荣对外通商的消息，想着过来做生意。
国子监一举出名，天下有才之士心向往之。
好消息接连传来，大荣的国库也因此丰盈起来。
哪怕只是在看乾宁皇的奏折批复，裴如昭都能感受到皇帝内心的愉悦。
浑罗背靠大荣，因着通关贸易日渐壮大，尝到稳定的甜头之后便偏安一隅再无谋事之心。但更远的挪木卓和加林不同。
浑罗的兴盛让他们眼红，大荣的富饶让他们嫉妒。
山亭关外分明跟他们一样贫瘠的土地，如何能有这样好的收成？
有人建言献策说这些都是北直隶州新去的那个女官做的，若是大王能将这等有才识的女子掳回来做王后，他们草原人何愁不能振兴？
挪木卓与加林的大军分南北两路，分别袭击浑罗王庭与山亭关外的百姓，野心勃勃地想要占领大荣的关外领土。
甚至有人暗中潜入北直隶州想要将裴如昭劫走。
在收到关外异动消息的那一刻，乾宁皇帝冷哼一声：“想要大荣的土地？想要朕的子民？想抢走朕的左膀右臂？”
“做梦！想得美！让这群野蛮人的血肉做我大荣庄稼生长的肥料！”
“老大，传内阁、兵部，朕要出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