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两日后，大军趁夜开拔。

    兵分三路，直攻加林前线军营。

    裴如昭早先派出去的斥候早就摸清了位置，消息一经传回便迅速制定战略。

    大荣军队养精蓄锐，蓄势待发。

    转瞬便向加林军营发动突袭，就算加林有守备，也被打个措手不及。

    天亮之前，战争结束，加林军营一去不回，加林的将领只能夹着尾巴逃跑。

    乾宁皇直接带军追击，最后在一处山坳里一箭射死加林的将军。

    一行人打马回城，乾宁皇望着泛白的天空，草原的边境线上能看到隐隐光芒。

    裴如昭勒马跟在乾宁皇身侧，比太子与皇帝之间的距离还要更近些。

    乾宁皇对龙虎军赞不绝口：“看来小贤王也颇有两把刷子，能将龙虎军变成这副模样，小贤王可是功不可没。”

    陆璟之道：“皇帝谬赞，多亏陛下圣明允许龙虎军思变，才能有如今模样。”

    在这场突袭歼灭战中，龙虎军的战绩是最辉煌的，大炮、火铳与骑兵步兵配合得当，几乎达到兵不血刃就能收割战场的效果。

    虽然火炮、火铳由来已久，但在此之前多被用于守城作战之中，在这种突袭战里，还是头次使用。

    多个兵种配合得天衣无缝，杀伤力倍增。

    这也是陆璟之一年时间里在做的事。

    果然，成效斐然。

    乾宁皇将他们三个男人都夸了一遍，只剩下跟在他身侧的裴如昭只字未提。

    裴如昭倒也淡然，静静跟着，一言不发。

    队伍又往前行了几里，乾宁皇突然调转马头让裴如昭跟上。

    其他人正想一同而去，乾宁皇的声音传来：“都不许跟来！”

    于是，只能作罢。

    ……

    裴如昭跟着乾宁皇到了一处山坡，这里能看到草原上蜿蜒的河流，能看到更北处巍峨的雪山，也能看到大荣边境上隐隐约约的哨所城池。

    阳光照在河上，像是洒了一地金子。

    在静默中，乾宁皇说了一句皇帝们都不会说的话：“也不知如此江山，我还能再看几年。”

    “陛下授命于天，既寿永昌。”

    乾宁皇哼笑一声：“这世上哪有什么永恒？裴如昭，你说后世会如何评价于我？”

    “陛下平定北方，重开国子监，天下海清河晏，百姓安居乐业，后世提及，必认定为是不可多得的清明盛世。”

    乾宁皇大笑起来：“希望如此。后世想起乾宁，大概只会想到乾宁得位不正，不仅杀了亲兄长，更抢了侄子的皇位。一生刚愎自用，喜怒无常。”

    裴如昭静静道：“就算后世对此多加指摘，但乾宁年间的欣欣向荣有目共睹，史笔如铁，陛下既已走上这条路，便该一直走下去。”

    “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从先皇手里接过圣旨，将皇位推辞给齐恪清，又会是什么模样？”

    “……陛下，您已经做得很好。”

    乾宁皇朗声大笑：“十七年前，我就带着一家老小守在山亭关内，将这些草原蛮人打得屁滚尿流。结果尚京生变，大哥发来急信，我只能孤身率军南下，将一家老小抛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

    “大哥的信里本是让我不要去犯险，可越王换了信件，让我带着一股千人轻骑深入敌翁。应该没几个人会信。我在这个位置上战战兢兢，生怕让大哥失望，让天下人失望。”

    乾宁皇望着旭日初升，突然问：“裴如昭，你觉得，这个皇位是我从侄子手里抢过来的，还是先皇亲自交到我手上的？”

    “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乾宁皇挥手：“说假话。”

    裴如昭应声：“这皇位是先皇亲自下旨传于陛下。”

    乾宁皇大笑：“裴如昭，你就不怕朕今日砍了你？史书上清清楚楚写着先皇于乾心殿传位于朕，圣旨摆在那儿写得明明白白，你竟然敢质疑！”

    “这都是事实。”裴如昭老老实实道。

    “你的意思是朕错了？朕是天子！朕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老头子一生纵马疆场，死守边关，打下大荣几十年的太平安宁，如何抵不得这些过错？”

    乾宁皇的怒意连裴如昭的神色都没能撼动一分，她太了解乾宁皇了，这位帝王看似暴戾的脾气底下，对文武百官的包容简直到了纵容的地步。

    尤其对她，齐玄承看似喜怒无常的脾气底下，始终在给她铺路。

    “陛下，功是功，过是过。功过如何相抵？”裴如昭顺着乾宁皇的视线也看向朝阳，“正是陛下心里这点疑虑才能让大荣变成如今的大荣。历史无法更改，过去发生了什么只有过去的人才会知道。做人比做圣人更难，做皇帝比做普通人也难，无论后世如何评说，正在经历的都是当代百姓，如今天下人安居乐业，足矣。陛下是乾宁皇，乾坤宇内，四海皆宁，陛下无愧于此号。”

    “乾坤宇内，四海皆宁……裴如昭，要是朕的儿子能像你一样拎得清就好了。”

    裴如昭淡然一笑：“陛下，若是您的儿子如我一般，您不会跟您的儿子说这些话。”

    “可惜你没成我齐家媳妇儿，又庆幸你幸好不是我齐家媳妇儿。裴如昭，说到底，我老啦，暮雪残阳，也不知这还能看见多少太平时光。我走之后，这大荣就交给你了，你与清儿尽心协助太子，少教他玩弄权术，别让大荣的基业，毁在我们父子手里。”

    “否则——我如何面对地下列祖列宗？”

    ……

    回城后，一切如常。

    对于乾宁皇而言，这一场胜利只是他一生戎马战绩中微不足道的一笔，但对于大荣来说，龙虎军全新的战斗配合方式足以开启全新的战争格局，甚至对这些草原人形成碾压。

    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将这些觊觎大荣土地、百姓的人打得屁滚尿流。

    陆璟之刚刚结束一场小型战斗，以少胜多将敌人全部歼灭，他策马跟在裴如昭身边：“挪木卓这群记吃不记打的家伙，这几回都是团灭，还冲上来送死。这次北征，要将这些人彻底打怕才行，省得以后还有胆量来骚扰大荣国土。”

    裴如昭面上有战争过后的疲惫，她轻声道：“他们还会来的。草原无法为他们提供充足的粮食，只靠牛羊放牧没办法满足这些游牧人的生存，他们必须向外扩张。不来打我们，他们也会侵扰其他国家的领土。”

    “尤其这几年雨水多，这草长得也比以往更好，蛮人的马也比过去更壮，他们的好战之心不可能收敛。”

    陆璟之不得不承认，裴如昭已经愈发像一个合格的政客，冷静、周全、缜密，无论何时都有能把控全局的理智，理智到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

    “之后你打算如何？”陆璟之问，“此次北征，你在北直隶的功绩足够将你调回京城，回去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不走。”裴如昭言。

    “不走？”

    陆璟之震惊：“北直隶如今已大有改善，有你培养的下属在这里，大可放心。”

    裴如昭却摇头：“我还有想要证明的事情。”

    “我陪你。”陆璟之想也不想就说道。

    裴如昭笑：“元将军不会把你拎回去？”

    “拎我回去做什么？给他添堵吗？反正我这个贤王也就是个闲人，皇帝都不管我干嘛，由着我来，我干嘛要管别人？”陆璟之说得洋洋自得，浑身上下都有种孔雀开屏般的自信。

    看得裴如昭失笑，又觉得陆璟之能够这么多年都保持这副模样实在太好。

    陆璟之说：“这次来我带了新书，回去拿给你。”

    裴如昭瞥他一眼：“我还以为你早就忘干净了。”

    陆璟之笑：“哪儿能呢，忘了吃饭睡觉也不能忘了小昭的吩咐。”

    两个人策马进营的时候，裴如昭能感受到路人狭促的眼神。

    她与陆璟之的关系确实有不少人津津乐道，她也曾想过，但怎么想也不觉得这是男女之间的情爱。

    她习惯陆璟之就像是习惯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这个人的存在就像是自己的家人一般。

    裴如昭从未担心过陆璟之会走远，好像无论何时他都会在。

    两个人策马行到大帐前，如今战时，裴如昭直接从城里搬出来住在办公的地方。

    刚进去就遇上要往外走的太子齐恪明。

    太子一身戎装，行色匆匆，边走边跟属下吩咐着什么。

    裴如昭行礼：“太子殿下。”

    齐恪明怔愣一瞬：“陛下在里头，方才还问裴知州什么时候回来，正好你们就回来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齐恪明看着二人同进同出的身影，费好大力气才勉强压住心底那点酸涩，转过身去，带兵巡查城防。

    说到底，随着权力越发触手可得，心里的贪欲也会越来越强。

    皇帝注定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他想要的，总会有人送到他跟前来。

    可如今的裴如昭是鲜活、洒脱的。

    是很多很多年前，裴如昭曾经向他提及过的那样意气风发。

    他该知足了，如今的裴如昭，无须用假死的借口去换自由便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君君臣臣，后世史书上都会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裴如昭的名字会永远以另一种方式与他活在一处。

    何尝不是一种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