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但有关穆王的事情不宜声张，这牵涉到乾宁皇帝秘闻。
当年，齐玄承杀入尚京护驾之时，越王已经登基称帝，是齐玄承杀入皇宫将他一把从皇位上薅下来，砍掉他的脑袋，这才从重病垂危的太.祖皇帝手里拿到了传位诏书。
越王登基不过半月，齐玄承干脆了当地将越王登基的这几日抹消在史书中，根本瞧不见半点记载。
这些都是齐玄承亲口告诉裴如昭的。
在裴如昭与他最后一次见面时，如同风中残烛的齐玄承如释重负般将自己一生都试图抹去的污点、秘密尽数告诉裴如昭。
齐玄承声音苍老，他说：“我这一辈子都不会，也不可能承认自己做错了。但该弥补的，日后便由你替我做了吧。弑兄杀父，天下伦理纲常中最大的忌讳莫过于此。就算消不掉我这身罪孽，也别让我的后世子孙去承担业果。”
而现在——
这份业果，即将应验在齐玄承最爱的儿子身上。
……
徐阁老的事情结束后，裴如昭又恢复了前几个月的状态，忙一忙内阁公务，忙一忙兵部的事情，偶尔还跟着掺和一下即将到来的会试。
如今内阁首辅之位空悬，不知道多少人都在猜测这个位置最后定然非裴如昭莫属。
但裴如昭心里有数，她该去的不是首辅，而是宰相。
荣朝的首辅与宰相，有些像前朝的左相右相，地位差不多，但作用却截然不同。
阁臣，说到底是一个由皇帝选拔亲信官员额外组成的参政机构，听的是皇帝手中的皇权，看得是皇帝的信赖。
但宰相不一样，这是三省六部之臣，是千百年来官僚体系下用来平衡君臣之间权力的公器。
裴如昭很明白自己的使命，乾宁皇重用她，就是为了让她能对齐恪明稍加管束。
齐恪明是个好皇帝，勤于政务，有爱民惜民之心，同样也足够聪明，擅于权谋，能够轻而易举地将朝臣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正因为他太聪明了，他容易做出自负的事。
有乾宁皇临终前留下的底子在，齐恪明很容易就能天下人称赞的好皇帝，甚至让大荣达到前所未有的盛世，但他也很容易因着自负走向消亡。
慧极必伤，自古有之。
裴如昭就是最后的托底。
而现在，裴如昭要去给齐恪明的儿子做老师，再加一层保障。
*
齐恪明的儿子叫齐礼熙，庆宣帝的嫡长子，今年四岁，生得聪颖可爱。
眼下，齐恪明与柳芸柔只有这一个儿子，也只有这一个孩子。
齐礼熙够机灵但是不够聪明，仅有的这些聪颖全都用在了耍心眼上。
明明只是个四岁的孩子，却很会看人眼色，也极其会仗势欺人，看人下菜碟。
作为唯一的皇孙，齐礼熙自然是倍受宠爱，性格甚至有些说一不二的嚣张跋扈，惟独在齐恪明面前能稍微收敛些。
裴如昭一板一眼地教，齐礼熙心不在焉地学。
裴如昭自然看得出齐礼熙对她的意见都源自柳芸柔，宫里的风言风语拦不住，柳芸柔又对她心生厌恶，这份厌恶自然就会透过年幼的齐礼熙传到她身上来。
裴如昭合上书，踱步站到齐礼熙身前。
“如果你觉得不读书就能气到我，用这副样子就能让我治罪，我只能说，庆宣帝的儿子不太聪明。”
“大胆！你竟然敢对本皇子不敬！”四岁的小孩儿像是个炮仗，一点就炸。
裴如昭直起身，并不介意齐礼熙的怒意：“你不愿意听，便让你的皇帝爹去给你寻个你喜欢的老师来。正好给我清闲，内阁兵部事务繁多，也省得我还要分心照管小孩。”
齐礼熙暴跳如雷：“我要告诉皇奶奶！告诉母后，让她们治你的罪！”
裴如昭云淡风轻：“我犯了什么罪？微臣用心教了，一句藏私也无，旁的不说，国子监里士子几次三番请臣去讲演都因着殿下这边回绝了。若殿下愿意免了臣这一遭苦难，臣倒是要感恩戴德。”
“你冲撞皇子！你对皇子不敬！”
“这又如何？”裴如昭平静中透着嚣张狂妄，看得齐礼熙动都不敢动，“莫说旁人，就连你皇爷爷，你爹都不曾像你这般趾高气扬地对待荣朝臣子。谁给你的底气？”
裴如昭说完，很给面子地躬身行礼，看上去恭谨有礼实际上嚣张至极：“事已至此，裴某才疏学浅不能堪此大任，这就像皇帝请辞，请求辞去太子少师一职。”
说完就走，根本不给齐礼熙反应的机会。
等齐礼熙回过神来，裴如昭都已经走出尚书房了。
齐礼熙身边的奶妈突然急了起来：“殿下，这这裴家女真去皇上的乾心殿了，现在正是三省内阁在乾心殿批奏折的时辰，这要是真闹开了，可该怎么办呀！”
齐礼熙瞬间慌了，急得眼泪直冒，他在宫里嚣张惯了，哪里想得到裴如昭竟然是个比他还天不怕地不怕的？
这件事要是捅到父皇跟前，他该怎么办？母后又该怎么办？
……
裴如昭出尚书房的时候动静闹得大，不用她说，宫里人多眼杂，自然会把消息散布出去。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肯受委屈的性格，自然也不可能由着一个小孩子的伎俩拿捏。
这件事裴如昭肯定会跟齐恪明说，但必然不会闹大。
说到底，矛盾的根源在齐恪明身上。
裴如昭不知道他跟柳芸柔夫妻二人到底是怎么相处的，才能把孩子影响成母亲攻击他人的工具。
柳芸柔对她所有的针对，都是因为齐恪明。
但可怜天见的，她对齐恪明一点想法都没有，甚至因着同朝共事给齐恪明收拾各种各样的烂摊子，她连想捶皇帝的心都有。
明明只是做个官，结果成了他们齐家人的管家一样，不仅要管老子，还要管儿子，现在还得管孙子！
裴如昭满肚子怨气都还无处可去呢，怎么可能会惯着一个小孩子？
她最烦的就是这种觉得自己很聪明的人，简直就是自作聪明。
齐礼熙以为给她些冷脸就是替他母后出气，熟不知他这些行径只会让他的母后在这人多嘴杂的后宫里生存得更加艰难。
刚到乾心殿就有人通传，熟悉的同僚从案前抬头张望，姬鹤更是问她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
裴如昭故意做出怒气冲冲的神态，硬邦邦回道：“有事。”
谁都知道这个时候太子少师突然道乾心殿来肯定是有事，而且是大事，可生生没一个人敢上去问。
说到底，从前在尚京城里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户部尚书千金裴如昭也好，如今笑里藏刀手掌风云的太子少师兵部尚书裴如昭也罢，哪个的脾气都是他们轻易惹不得的。
年纪大的官员从小看着裴如昭长大，慨叹这小丫头不管做多少年官脾气还是和以前一样冲。
年纪轻的官员看着走路带风的裴如昭，惊叹裴尚书不愧是裴尚书，这等不卑不亢之态堪称楷模。
在内殿看奏章的齐恪明可就不想叹了。
他直起身，看裴如昭气势汹汹走进来，喝了口茶水，表情又瞬间平和。
忍不住问：“怎么了？有人惹你了？”
裴如昭点头，也不客气，直接说道：“你儿子。”
裴如昭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硬，顿了顿说道：“微臣如今身份尴尬，若坚持教习恐惹非议。陛下，臣只想清清白白做个官，没想搅进这等是非之中。”
齐恪明眉头微蹙，立即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他都说了什么？”
“小殿下没说什么。”
齐恪明哪能信这种话，挥挥手让裴如昭先出去：“这段时间你先歇息，教书的事，日后再说。”
裴如昭心中微叹，说到底这虽然是齐家的家事，但稍微闹大一点就是大荣的事。
“陛下，皇后心里确实只有您，但皇后的心里不该只有您。皇家婚姻的本质不仅仅是两个人的情投意合，皇后是小殿下的母亲，也是大荣的母亲。”
平心而论，若是放在世家大族中，柳芸柔必然是一个非常好的当家主母，会给自己的孩子谋划，会给自己的夫君助力。
但问题就在于，齐家不是世家，而是皇家。
……
裴如昭走后，总是要在乾心殿忙到入夜的年轻皇帝难得提前摆驾皇后的凤仪宫。
正值饭点，晚膳刚上，凤仪宫中的仆从见了他喜不自胜。
但小皇子和皇后便没有这样欣喜了。
尤其是齐礼熙。
齐恪明觉得有些陌生，想不通自己身为一个父亲，他的儿子为何会如此惧怕他。
他曾这样惧怕过他的父亲吗？
饭后，齐恪明破天荒地将齐礼熙抱到膝头，拉着柳芸柔的手讲他与裴如昭是如何认识的，讲他们几个兄弟是如何在尚书房中学习的。
也讲到后来裴如昭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成为状元，如何在先皇跟前出力辅佐，这些年都做出了什么样的功绩。
齐恪明一瞬间觉得自己老了，他甚至是有些语重心长地将父皇曾经告诉他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他的儿子。
他说：“天下大才皆为烈马，有自己的气性，如何用好这匹马全看伯乐的本事。儿子，你知道这样的人最厉害在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方？”齐礼熙问道。
“厉害在这样的人能耐得住寂寞，耐得住寂寞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会发光。”齐恪明长叹一声，“寂寞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裴如昭是大荣有幸能得来的大才，这样的人不仅能救你的命，更能在关键时候救这个国家的命。这是你爷爷留下来的底牌……”
齐礼熙似懂非懂，柳芸柔却在这番话里听出弦外之音。
长袖之下，指节用力到泛白，甚至握断了指甲也察觉不出疼来。
她看向正抱着儿子的齐恪明，心里却如坠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