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侄文

    一回了家,那位续弦祖母也就是五叔的生身母亲老夫人,派了人来。

    “老夫人听说四夫人病了,特遣奴来问候。”

    十八娘解下外衣,仔细洗了手,缓声道:“劳伯祖母关照,只是有人传错了话,我母亲并没回江都,身体也无恙。”

    那老妇人便笑道:“无事便好,老夫人说若见十八娘也大好了,便请十八娘过去用饭。”

    就这么迫不及待,正好她也想去见他们呢。

    “是,多谢伯祖母,我换了衣裳便去。”

    那妇人先离开,十八娘便又捡起件外衣换了出门。

    来时晚饭尚未摆,与屋内老夫人和五叔五婶行了拜礼后,侍人上了茶果,十六娘也在屋里,便过来拉她坐到身边,小心看着她道:“四伯母无事便好,兴许也快回来了。”

    十八娘抿唇点头,双手接过茶碗,轻轻叹了口气:“是,幸而是虚惊一场。”

    “那道士也是糊涂这都能听错。”十六娘嗔道。

    十八娘抬手抿了口茶,却看着十六娘道:“是糊涂了些,害我一大早便出了门。可今日去后土观虽未见到我母亲,倒遇见了一桩事。”

    “何事?”十六娘果然一听立马来了精神。

    “那女冠妙言一开始也不知我母亲不在,怕里头有看病的人多杂乱,便嘱我去临近的香阁稍候,往日我去见母亲也常坐香阁,便没有多想,只随妙言过去。”

    五叔和五婶都不经意瞧了过来,十八娘低头饮了口茶,又道:“可我刚要往那边去,突然听见了一声惨叫!那叫声竟像一个老翁?”

    “老翁?”

    “什么老翁?”

    五婶和十六娘都忙问。

    “只是个,寻常老翁,我也不识得。”十八娘说完,五叔才松了口气。

    “可谁大清早去揍一个老翁啊,这样缺德?”十六娘是会接话。

    十八娘放下茶碗,讷讷摇头道:“嗯,可听了一会儿,才知这老翁却是活该。他如今很有一把年纪了,却瞧上了同村一个无有父母的小女子,拿出棺材本强去人家家里下聘。幸这女子的叔婶是有情意的,听说此事,便来将这老汉狠揍了一顿。”

    五叔果然皱眉看了过来。

    “这老翁被打得口中鲜血直流,牙掉了都顾不得捡落荒而逃。我一想,这老翁虽缺德了些,可嘴里估计一共也没有几颗牙了,便忍着恶心,帮他拾了起来送回给他。”

    这还听不出来可不是傻子了。

    五叔整个人都僵在了那。

    “正好五叔身边的侍从来,我便请他帮着将那牙送回老翁家去了。五叔,不知那侍从可回了?”

    五叔气得打着摆子问:“那老翁,到底是谁?!”

    “老爷,李掌事回了,却被打得血葫芦一样,话都说不出来了。”

    十八娘讶然:“难道是那老翁打的,他怎么恩将仇报呢?”

    五叔差点直接栽过去,可院子里徐家人追了上来,直接把五叔以前给送过礼全砸了回来。

    “我们徐公吩咐我们告诉五公,江南的官场你王家别想有一席之地!”

    五叔连忙要追,却被地上的东西绊了个趔趄,转过来便指着她大骂:“王知,这是怎么回事?!你分明知道那就是徐公!”

    他没想到往日乖巧的十八娘竟直接点头:“是,叔父,我不仅知道那是徐公,还知道他是去做什么。”

    五叔一愣,却更怒不可遏。

    十八娘仍不紧不慢看着他道:“可既然五叔都能和他做卖侄女的生意,还要把侄女送到人家面前挑拣,关系这般好,替他送牙的活计岂不非五叔莫属?”

    五叔气得恨不得巴掌抽过来,十八娘也仍是那副敦厚模样,口中却问他:“五叔为何不直接动手打我,或直接把我捆了拉到街上按斤称了卖?岂是顾及我娘回来找你们算账?”

    “可便没有我娘,我也绝不会任你摆布。你卖不成我便让全江都人都知晓你所做的勾当,卖得成你也别想好过。”

    王家如今卖她自然并非所谓利益交换,真有权的人又不缺王家那点钱。那么愿意买她的,是会被吹吹枕头风听她的,还是打定主意维护五叔,岂不显而易见。

    五叔也不是傻,自然懂得,竟被她的话说得身子一震,呼呼大喘。

    “哎呦,这是怎么,往日都乖乖的,今日出去让什么小鬼儿上了身不成,怎么同叔父闹起脾气来了?”阿满那机灵鬼儿怕十八娘吃亏早去找大嫂了,此时大嫂将将赶来,笑着见了礼,便过来搂过十八娘。

    外头还来了几个跟着大嫂来看热闹的兄嫂,五叔一见便气死也没脸再说强压着一句话也没说,气冲冲往外去,才走两步哎呦一声,只气得眼都花了,差点磕在花盆架上,哐一脚踹翻了那花架子。

    但她小时候嘛还会被吓到,如今是看透了这几个叔伯个抵个外强中干。若五叔只是为她张罗婚事,甚至直接替她认了某门亲,便最后不成,也盖不了他的过错。但把丧父的侄女骗出去给人家私下瞧,这样近乎拉皮条的事,给人知道怕是他到死都得被人指着棺材盖骂。

    所以老夫人和五婶也根本没脸开口,大嫂便猜出来有事了,但没有立时问,只是又打圆场柔声嗔她:“叔父管教你也是心疼你呢,十八娘长大了倒越会撒娇了。也就是叔父大度,不怪小侄女,下回可使不得了。”

    她是真的生气,又占着这么大的理,实在是不想主动给他们台阶,便绷着脸没接话。

    大嫂悄悄掐了她一把又道:“倒也是我这做嫂嫂的也没教好,这便替她给老夫人和五婶赔个罪,带她回去领罚了。”

    几句话间大嫂把她领了出来,听她说完今日的事也是气得不行,可她一个晚辈侄媳,能把五叔怎么样,也只能嘱咐十八娘日后加小心了。

    从大嫂处出来她便回了住处,一进来却见十六娘却等在了她屋里。可看见她回来,却有些闪躲,哽咽着道:“我真不知此事,他应是连我娘都没提前说,倒不是给我娘开脱,只是他这几日并没在家留宿,不然我总能听到些口风。”

    “那你还哭什么。”十八娘撇撇嘴,扯袖子替她擦擦眼泪,“难道我还会迁怒你?”

    “若是那老叟瞧上的是你,五叔怕送去的更快。”

    十六娘动了动嘴角,眼泪却落得越多。

    她知道十八娘说的对。

    可这也不是什么今天才知道的事,日日住同一屋檐下,她爹她娘什么人她能不知道嘛。所以她也只伤心了这眨眼的功夫便抛诸脑后去了,扯着十八娘袖子蹭了蹭,却又突然想起来问:

    “小呆子,既然你编出来的话是为了损我爹,可那老叟却是谁打的?”

    “我…花一百文雇的。”

    “雇的哪个,哪里雇的,这么便宜?”十六娘惊讶,“他竟不识得那老不死的,不然一百文应当不愿意动手得罪人呢。岂是外乡人?”

    “倒是…外乡人。”这么说也算不得撒谎。

    晚上十六娘懒得回去也就直接留在这跟她一起睡了,睡前趴在她枕头边跟她嘀咕:“你别怕我爹秋后算账找借口罚你,他若是敢,我就替你作证到族中告他。”

    十八娘低低笑了声,却往那边凑近些小声道:“别为了我惹五叔五婶生气,一码归一码,你到底是他们的亲女儿,总比外人强。”

    十六娘却撇撇嘴笑:“外人,哪个是外人。每回我娘又存什么好东西了,便说让我别打主意,这是留给二十一郎的,我以后是嫁去别人家的外人,给了我他们就亏大了。可我有什么事没向着她儿子了,她又要骂我吃里扒外。”

    “我爹就比她聪明多了,他嘴上就不说我是外人,只说你一个女子,日后到了别人家难免吃亏受气,现又有兄长又有小弟,你现在对他们好,他们才给你撑腰。可前脚说完,后脚看见我娘给我舅舅拿钱又气得要死要活,笑死人。”

    十六娘一边儿学一边儿乐,“懒得说他们。还好我聪明早看透他们了,指望我家里那两个好兄弟,还不如信你这小呆子。”

    若是别人说这话,十八娘也得想想是不是客套话,可十六娘说倒是真的。也就是从那件事起别人才说她呆。

    小时候她也常和十六娘一起在东苑玩儿,大伯父的侧夫人辛氏便说她,白长了一张小脸儿,看眼睛就知道是个呆子,日后定是个不会享福的。

    她当时虽小不会反驳,却心想自己背诗写字都比旁人学的快,才不笨呢,便很不服气。

    后来没多久,大概她六岁多时,是祖母去世的周年,祖父才从病中好了些,家里叔伯都来拜祭,便有几个人与祖父言:“十八娘到底是女娃,算不得香火。且她年纪小又没有父兄,日后无依无靠会被婆家欺负,不如从家族中挑个男娃过继到四郎名下,也好给十八娘撑腰。”

    当然那时候她听不到这些也不懂大人的事,只是见某日开始五叔五婶带着十三兄常来,还开始搬东西布置房子,像要住下的模样。

    她稀里糊涂搞不清是什么事,还是隐隐觉得并不欢喜。这日她正坐在院子里的小亭子和十六娘玩儿,辛氏带来那个十二兄却悄悄过来与她道:“十八娘,你祖父要认十三郎做孙儿,不要你了。”

    她不信,便去抹着眼泪找祖父,却见祖父平时只让她进的书房里,有十三郎在。

    十二郎在门外使眼色:“十三郎,你祖父是不是不要十八娘了?”

    十三郎在屋里故意道:“可不是嘛,我祖父说晚上就把她扔出去找她娘。”

    她听见以后,也没有闹,抹着眼泪回了自己的屋,想着若是被赶走了,家里的东西肯定也都不给她,便趁着人不备偷偷拿了几件小衣裳,装在了布包里,又带了几块糕饼两个梨,还从陈嬢嬢放零钱的匣子里拿了一小把铜板,将包袱藏到了院外。将最喜欢的玩具都收拾出来,跑去送给了十六娘和她辞行,十六娘还给她偷塞了一块饼。

    待到傍晚的时候她便假装去和十六娘玩儿,抱着包袱趁着人多杂乱从小门离开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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