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借风霜

    侍人赶忙打起帘子,崔鹤一身广袖长袍仍侧身坐在车内,抬眼瞥向外:“何人拦路?”

    吴虞打马上前,“你不是见过我,何必装不认得。”

    崔鹤不动声色向车里看了一眼,又转过来道:“怎么,是要抢人不成?果然是卑劣习气。”

    “云客!”崔夫人轻声呵斥,“不可无状。”崔鹤的显然有失往日风度了。

    吴虞却未理会挎着刀在马上向下睨视:“抢也不难。”

    崔鹤蔑道:“可你拦得一时又如何?”

    “我便要拦一时是一时,”吴虞又蹬马便上前,吓得侍人纷纷护在前,崔鹤竟也回身拿出了佩剑。

    “省省吧,懒得对废物动手。”吴虞道,“我要见她,她在何处?”

    崔鹤皱眉看他便要拔剑,这时只见另一半帘子一动按住了崔鹤,而掀帘子的手腕上正系着段绸带。

    吴虞脸一下就黑了。

    “你是怕我来才先到车里护着他?”他眼睁睁看着十八娘从车上下来,再克制不住。

    不然只能是情难自制这一会儿都得坐到一起去了。显然哪一种对他来说都些许残忍。

    十八娘却直接下了车来,走过来仰头看着他道:“我来了,你要说什么?”

    “我是想问你是否自愿跟他走,听你亲口说,哪怕你回去也不愿同我……”

    可她还没开口,又听他冷冷道,“不必说了,现下知晓了。”

    他手搭在膝上紧紧握着缰绳,阖眼道:“将那一百文还我,我日后便不再……”

    “不还。”她利落答道。

    “这是什么意思,真让我做小?”吴虞压低眉头瞪过来,一时却又移开目光,摇了摇头,“罢了,玩笑话,还我吧。想来此生你也不愿再见我去讨债。”

    十八娘没再答,便往马车边去,吴虞微微转头余光看过来,却见她没有上车翻包袱,反而深深给车上的崔夫人行了个礼,抱下随身的锦袋往回走。

    他一时有些懵了,却见崔鹤恶狠狠瞪他一眼,车继续向前赶路去了。

    好家伙,这都看不出什么情形可不真是傻子了。

    显然吴虞方才还没被气傻,一抬手紧握缰绳调转方向,驱驰战马一把将她捞了上来。

    可还没走二里路,啪叽翻了下来。

    ……

    方才便赶了一阵急路,现下回去又要载两个人,这马便罢工了,且吴虞上去还不行,只有十八娘这个轻的它才肯忍一忍。吴虞气得骂:“等回去收拾你!”

    那马却使劲儿打个喷嚏毫不在意,一边儿吃草一边悠哉溜达跟在后头。

    吴虞直接把绳子一丢,两个人都衣裳头发乱糟糟的往回走。

    可没走几步,吴虞便回头把她背了起来,现在天也黑了,离主城还有些路,路上便没什么人,静得只有风声。

    大概是不用自己走路,她心里竟很轻快,一直瞧着见月亮都亮起来了,马上到了巷子里。

    她趴在他背上才突然想起什么,低声试探道:“你生气了吗,我不辞而别。”

    “我生气还搭理你干什么?”吴虞道。

    她撇了撇嘴,可听语气吴虞也不是假话,便赶忙又道:“真的?那说好了,现在这么说以后也不能翻旧账。”

    “还有…上回你欺负我,答应了让我欺负回来,几次都行,这回就当我欺负了你一回,行不行。”

    吴虞有些无奈:“行了,不跟你算账。”

    她却攥了攥搂在他身前的手,又开口:“那还有另一件事一并说了,你也不生气行不行…”

    吴虞驻步回头:“怎么,你还藏一个什么青梅竹马的小白脸呢?”

    “没有……!”她使劲儿咬牙瞪他一眼,“我是想说…其实我回来…不全…是为了你。”

    “呦?竟然还有一些是为了我?”他故作惊诧。

    她一时被噎住,头一回输了口头的仗,却认真道:“有,有一点儿……”

    他没再说话,却抬手一拽将她整个便抱了过来,捏住她脸道:“欺负可以,需得再欺负些旁的。”

    她还没听懂,便被吴虞扛进屋。

    “不欺负你了……真的不了……”她气喘吁吁晕晕沉沉,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他倒还兴致很足,把她拎起来趴在肩上,非给她讲那些故事的后半段。

    小心眼儿的,若她不回来就永远不给她知道了呗。

    可她想听又困,想睡又好奇,可还不等选出来要怎么样,又被他一翻按到了枕头上……

    回家以后她竟然莫名觉得踏实了,做了决定反而不再觉得可惜。或许她不是凤凰也并非麻雀,真的是个大尾巴松鼠,一飞冲天不得行,不如自己爬树,想往哪爬便往哪爬吧。

    可是虽然她回来了吴虞也还是得去灵州,时候也就在几日后了,好在能赶上罗寒的婚礼。

    陈嬢嬢去帮了许多忙,但一码归一码,礼金总还是得给。

    许嬢嬢便问吴虞用不用多给些。

    吴虞却说:“看着给,都无妨。”

    陈嬢嬢听见跟着叹:“得了,我们家十八娘便是个不识数的,这又来一个。”

    大方的她见过,抠门的她也见过,可吴虞都不是,他就全然不把钱当他的一样。他许多事都是如此,吃也不在乎,穿也大多时候不理会,王婆婆有时候问他菜好不好,他便说没注意,许嬢嬢问他衣裳合不合适舒不舒适,他说能穿就行。且他不是为了省去麻烦而忍耐将就,而是看得出来他真不在乎。

    过了这么些时日,马上又到老夫人的寿辰,程家那边丧事应该算结了,她便先写了帖子去问,缤娘也回了让她来。

    次日一到,昙果儿便扑上来,还乖巧拿出了这些时日练的字,厚厚一沓,她一张张数过去,竟然一日也未歇,便狠狠夸奖了昙果儿一番,又送了几支笔。

    九夫人瞧着也嗔笑:“日前带昙果儿去见了父亲兄长,还在兄长面前显,说字比兄长好了,她父亲也迁就她顺着她说,只把她兄长气坏了。”

    说笑几句十八娘便领着昙果儿去练字,下了课又按着礼去给老夫人请了安。

    虽说快寿宴了,老夫人也不能开怀,十八娘拿出手抄的《地藏菩萨本愿经》一札奉上道:“老夫人,这经文算提前为老夫人的寿辰祈福,去者安息,生者积德,祛除邪祟,家宅安宁。”

    老夫人接过来仔细瞧了瞧,却又放下叹了口气:“难为你有心,还时常记着这些。来,把这个放到我屋里的佛龛上。”

    这时旁边的一程大相公的侍妾点头应下来接,十八娘双手递过,却发现今日韩氏没在,也是,她儿子丢了这么大的人闯了这么大的货,她也难免受到牵累。

    好巧不巧她才心里念叨,侍人便道:“老夫人,韩娘子到了。”

    韩氏一进屋便淌眼抹泪,都没在意十八娘还在,跪下便哭:“老夫人且救救兴儿,他再不济好歹是大相公的亲…幼弟。”

    老夫人霎时绷起脸:“他做得出这般事你还要替他求情,救他什么,不过是罚他消停几日,还屈着他了?”

    “可大相公罚他在不见天日的黑屋里关了这么久了,还日日只得茹素,这么关下去也没个头,看守的人说兴儿实在受不住了。若非要罚,只关寻常的屋里也好啊。”韩氏悲悲戚戚,虽年纪不小,却独有一般风韵。

    老夫人见她这模样竟气得直接抬手让人扶起走了,理都不理韩氏。

    这韩氏也是关心则乱,想来程佑安和老夫人也不可能真的让他死,他们母子俩还轮番来诉苦,岂不更显得没有悔过之心。

    可韩氏仍只是悲悲戚戚坐在地上哭,十八娘默默从旁的门离开,可才出门突然想起,那日她好奇程子贤为何巴巴去害程佑兴,这岂不就是答案?

    怎么忘了,程佑兴可不是程子贤的小叔…可是程家仰赖的程大相公的亲子啊。

    ……

    一时韩氏哭够了出来,却在经过竹丛时听见有人讲话。

    “兴郎君的夫人竟是因担心兴郎君落水才一时着急过世的,可兴郎君当时便被捞起来了,竟有人知道她身子不好还说这让人着急的话。

    恰巧我那日便在金陵,还在街上瞧见了子贤郎君呢,怎么子贤郎君竟然没有与家里说清楚,这多让人着急……”

    十八娘隔着缝隙见竹外的韩氏果然停下了,便又道:“外头有人,你先在此站一站,我先走了,不然万一让子贤郎君的人听见岂不说我挑拨他和兴郎君。”

    不一会儿十八娘自竹丛出来,见到韩氏有些慌张行礼道:“韩娘子。”

    韩氏竟恍如未闻一般匆匆离去。

    看来是听进去了,反正她也没有说瞎话,程子贤也的确害死了程佑兴的夫人,遭报复才是应该的。

    ……

    她一进屋放下物件,出来便扯了扯衣襟走到正磨刀的吴虞面前,仰起脸道:“我今日可给你撑腰了。”

    吴虞放下刀擦了擦手,一脚踩在石凳上低头道:“去揍了人了?”

    她摇了摇头,却动了动手指让吴虞凑近,背着手道:“才不是,我用的是智谋。”

    可听她嘀嘀咕咕说完,吴虞一听却有些疑惑,微微蹙起眉头道:“虽说程子贤只是侄子,可总比庶出的幼弟值得培养,况且程佑兴本就如此德行。那韩氏不过是过世程太公的侍妾,知道真相又如何能让程佑安替她惩治人?”

    十八娘却看着他,意味深长道:“若是亲儿子和侄子相比呢?”

    “亲儿子?”吴虞显然也十分震撼,撩了撩她的头发,“外头人都说程佑安重情义,夫人去后再未立正室,可若如此算下来,这程佑兴有的时候,他夫人可还活着呢。”

    其实她当初就觉得程佑安这个重情义的说法奇怪,他只是没立正室,纳妾买色从没停过,也都生了孩子,什么也没耽误,到底深情在何处啊。

    等次日她再去程家,特意随九夫人又拿了两幅经幡往老夫人那去,远远便听见十夫人在屋里大哭:“老夫人,都是她这个贱人害我儿。你嫉妒我!你的废物儿子也嫉妒我儿!”

    “子贤他是无辜的,是被害的!他绝没有碰他爹的侍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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