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尽帖

    “听说你到处跟别人说我死了?”夜里吴虞提着刀,目光比刀刃还冷。

    十八娘一下自梦中惊醒,才发现自己正蜷在薰笼旁睡在窗边的榻上,却不禁打了个冷战。

    其实她也没有到处…只是那两天在气头上顺口说的,可她也没想到礼单还是寄出去了,上头还说他死了。之前她一直不晓得,还是日前去和是对账才发现了此事,自然她心虚还是有些心虚的,他想死到底现在还没死。

    冬天的衣裳厚,她整个陷在衣裳里,汗水粘在白净的额头和细长的眉梢,脸颊倒热得红扑扑,却是一头冷汗。

    一睡觉头发也乱了,她便窝在那理了理,却有些纳闷,他不会真的就死了吧,不然怎么还梦里找她算账的,还好醒得快。

    屋里蒸得她有些晕,便拽着层层阔袖长襟衣裳坐了起,抬手推开窗,一阵冷风进来,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却听见院门外有脚步声。

    “多谢罗郎君还亲自送我回来。”陈嬢嬢道,“且请到前屋吃碗茶暖一暖。”

    “是我该谢陈嬢。”罗寒说话却有些含糊,不似往日的干脆,像吃多了酒。

    “若不是有陈嬢为我操持,旁处实在寻不到人帮我,便是花钱也寻不到有能耐又可靠的人。婚宴时陈嬢定要做我的上宾。”

    “哪里,不值什么,是罗郎君客气。”陈嬢嬢笑了笑,却一低声来问,“日前听青莲说,罗郎君请了吴郎君回来?我们一时倒也没写信问。”

    却听罗寒那边反而来了脾气,“哪里,答应来的是灵州另个同乡。且说这吴虞!我自入秋了开始筹备便给他写信,让他一定要留出空回来,一直到上个月不知说了几回,他连借口都懒得敷衍,只一句不肯松口,便说不回来!”

    “许真是不好走开?”陈嬢嬢竟帮着解释一句,却听罗寒气得道,“若他真走不了我岂会为难他。可他这个职本不似军中严苛,便是不上请批示只打点几句话,回来也没什么妨碍。”

    “我倒猜怕不是他那边养了个什么莺儿雀儿,被勾得不舍得走罢!”罗寒一口酒气吐完,却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十八娘家,旁边还是养大了十八娘的陈嬢嬢,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一时不禁又赶忙找补,“我吃醉了胡说八道的,陈嬢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这便先回了,婚宴请陈嬢一定早到。”

    陈嬢嬢默不作声摆手着人把罗寒送了出去,赶忙进屋来却见十八娘趴在窗边瞌睡,想了想究竟没说什么,却听十八娘先道:“嬢嬢,明日唤人找个送信的来,去灵州的。”

    陈嬢嬢只当她听见了罗寒的话,便赶忙道:“是了,究竟怎么回事问问也好!”

    问?还有什么可问?那可是罗寒,既是他下属又是他同乡,一道处了多少年,他岂会瞎说么?

    虽说吴虞是预备要死的,可死和这又有什么干系。甚至和从前的品行都没干系。

    不说远的只她曾祖父,当初她曾祖母能干,是相夫教子打理家业的一把好手,还生下了二子四女,别人口中除了稍强势些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可她死时候已经七十多了,谁知一过身,比她还大几岁的曾祖父两年便纳了十几个人进来。如此一折腾立时坏了身子下不了榻,死前都快吃不下水饭了,却还惦记着要纳一个管事家的十四的小女儿。

    是以如此看来,罗寒说的话,八九不离十。

    但她直说了陈嬢嬢定还会劝上一番,她也懒得解释,便等晚上无人了,点着灯偷偷爬了起来,提起笔便在纸上了休书。

    可休书不过几行字,写完根本不消气呢。可这口气若是不出,以后可就真没机会了!她便又抽出一套信纸来,气得咬牙写:

    “枉我还打算便是你死了,仍许你上我家的族谱,日后埋到我的墓中,呸!死远些去罢!”

    虽说是她提日后不再相见,可吴虞也没说死前还要去找别人,如此她才没写休书的,如今他偷偷干了这种事,怎么就不能恼了?洋洋洒洒骂了一大张纸,她终于顺了气了,反而心里轻松了起来。这般狗东西,不值得为他伤心,便是明日就死了,也不伤心。

    把信封好她便猫进被窝,这回倒安心了,连做梦都没人来打搅了。

    可次日还不到她出门,便听门外道:“请问十八娘子可在家么?”

    外头许嬢嬢赶忙开了门,却是一个白净静气的小郎君,不过十来岁年纪,一身灰色麻袍,却竟也显出小身板有几分气度来。

    “嬢嬢,我是魏宅魏谏议的孙儿,家中父母遣我来给十八娘子送请帖。”

    十八娘也便到了大门旁的小堂来,与他见礼,这魏小郎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只笑道:“娘子,我父亲母亲说有要紧事与娘子商议,不便贸然上门叨扰,便邀十八娘到家中来,请帖既送到了十八娘子手中,某便告辞了。”

    魏小郎便整整齐齐拱手离开,陈嬢嬢赶忙道:“小郎君且慢,吃些茶果再走。”

    魏小郎却只道:“家里长辈不许凭白受人恩惠,多谢嬢嬢,某心领了。”

    说着这小郎便骑着小毛驴走了,十八娘却有些疑惑起来,魏家人素来不与人交往,她也与魏谏议的儿媳见过一回,未有什么交往,不知找她是做什么?

    可不懂归不懂,她自然还是得来。

    午后一到了魏家罗娘子又在炒南瓜子,旁边一大一小两个肉乎乎的娃围在炉子边,那小的便忍不住伸手去捏,立时被罗娘子拍了回去:“仔细烫了手!炒完再吃。”

    那小娃便闻着嗦了嗦手指,罗娘子一笑,这才见十八娘到了,赶忙起身手在围裙蹭了蹭道:“十八娘来了,快进来。”

    十八娘便与罗娘子见了礼,那两个小的也乖乖过来问安。

    回头去熄了炉火,罗娘子把南瓜子装在了食盒里端到院子里的小桌上,又去倒了碗茶汤,忙活着请十八娘坐了下来,却是道:“家里魏郎君明日便要启程赴灵州接手件急事,今日才急忙给十八娘请来,可没耽误了你什么事。”

    灵州?她心口跳了一跳,却又啐自己没出息。

    罗娘子却还是瞧了出来,便笑道:“虚惊一场,只是一群马贼闹事,当晚便退了。”

    十八娘只端袖摇摇头,这时魏郎君也匆匆自屋里出来,也没有客套,直接坐下便道:“今日请十八娘来,倒是有一桩事。不知十八娘可愿去太学总明馆任书办使?”

    总明馆?这她自然知道,此处是太学藏书做学问的地方,书办使便是管理籍册的小官。不过这可不仅仅是一个书院的同仓库管事。总明馆却不隶属太学的,而是同朝廷的秘阁崇文馆,内廷司的兰台一般隶属馆阁,由禁中直辖。

    而同一属自然好调动。

    不过如今馆阁不是考进去的,都是各官员子弟有人保荐才能进去。

    “愿意自然愿意。”十八娘也直言不讳,却还是诚实问,“只不知魏郎君因何想起我?”

    魏郎君却道:“我便也直说了,十八娘不要见怪。馆阁自然是好去处,不过有本事的便直接去崇文馆集贤院,不会来总明馆,而愿来总明馆的都是无心做事的官宦子弟,他们只挂职不来做事,一月都未见得露一面,真正干活只得花钱雇些小工。可小工做些力气杂事尚可,却看不大懂书,字也写得不得体,掌管书册的总官是我同窗,日前他提及此事,我便想父亲提过十八娘字好,在程家教书也很妥帖仔细。”

    这到底起步不算正经的官,所以对出身男女都不似通过科举入仕那般严苛。不过她还是对魏郎君听见同窗抱怨便想起她来这件事多少有些纳闷,毕竟她之前都未与魏郎君见过,实在不熟。

    可提及程家,她却还是道:“承蒙魏郎君关照,有此良机我自愿去,体谅也可做得来事。可程家这我也不好半途而废,得需再带半年才好放手。”

    魏郎君却也点点头道:“有始有终自也是好的,此事先与你说了,待你愿来时我替你写保荐信。”

    十八娘便起身道谢,魏郎君便进了屋去,罗娘子却回头与她道:“十八娘且慢走,我与魏郎君进去找件衣裳,出来与你装一包南瓜子。”

    她便也笑了笑应了,便又坐下继续等,却不知那两个小郎又何时窜出来了,那小的拿着笔便一骨碌趴在屋地往一张信纸上拿着笔乱涂,大的赶忙道:“你怎么又拿了爹爹的信来画,还是新到的信!仔细爹爹揍你!”

    那小的却不似大的文静,只调皮在地上一拧,继续哼哼唧唧画,大的怕扯坏了也不敢抢,在旁边急得跺脚。

    万一真是什么要紧书信,涂坏了可要惹祸的,她便从荷包里取出枚十二面的水晶骰子来哄着把信拿了出来,却正要先叠上收起,却一眼晃过去见了她的名字?

    第一句便是:此事请郎君毋与王明微知晓。

    “十八娘,久等了。”罗娘子正从屋里出来。

    她速速将信折起来收到袖中,既然和她有关,自然不可能是要紧公文。

    “无妨,娘子。”她温温一笑接下瓜子便行礼告辞。

    究竟什么事是不能给她知道的?

    一上了车她便急忙从袖子里取出这张已经被画了猪驴的信来,却见下一句是:此事紧急,虞不辞死,唯有一人相托。

    【程家不是久留之地,明微虽聪慧,却待人以至诚至情,还请魏郎君早日与她安置他处。

    她擅书,或可入太学总明馆,那处虽列属馆阁却不至于斗争复杂,不至被人欺压,又有升迁之途。

    亦或她某日厌倦,想要离开洛阳回家乡去,还请魏郎君替她安置病退,切莫得罪了人。

    不过想我死后她还有大把好时光。又万一有什么兵荒马乱,且请魏郎君着可靠之人送她去渝州嘉陵江畔,此地险易守难攻,又山长水阔景色很好,可为避世好去处。

    虞既身死别无遗憾,唯愿明微顺心遂意长命百岁。

    再拜魏郎君与夫人。】

    ……

    她的捧着脸杵在膝上,眼泪一滴一滴压到信纸,晕开一片片水渍,原本锋利的墨痕氤氲开来变得温柔起来。

    眼睛被泪水模糊,却发现还有最后一句【以上都只照管她一人,实在不得,可捎上她的孩子,绝不顾她丈夫。】

    “十八娘,到家了。”

    她抹了抹眼泪把信收起来,偷偷清了清声音道:“阿公你先同阿婆进去告诉里头人煮上熟水,我脚麻了坐一坐。”

    她把信折起来,抬手想把眼泪擦干净,却怎么也擦不完。

    ……

    从车上下来她趁着人都忙着进了屋,换过衣裳便将湿帕子遮在脸上。

    桌上小炉子水咕嘟咕嘟响了,陈嬢嬢进屋来将水取下,又往火上扣了一片干净陶片,放了将小片焙过的沉香,取了茶盏盖在陶片上,道:“魏郎君可是有什么事?”

    她取下帕子,弯了弯嘴角乖乖笑:“是有好事呢,魏郎君要保荐我到馆阁去。可我想也不能自己有了好去处便不管不顾撂下昙果儿,便说缓一缓,魏郎君也应了,说我何时想去都行。”

    “这魏郎君这样好?”陈嬢嬢把蕴满了香气的茶盏正过来快快往里注了煮开的水,递到十八娘旁边。

    她才突然拥衣坐起来问:“嬢嬢,我昨天写的信呢?”

    因和离书是要过了府衙才生效,她本来今天带上想送到府衙去,另一封骂他的自然先留在家了……

    她紧紧捂着心口小心看着陈嬢嬢,陈嬢嬢却摇摇头,可不等她这口气松完,门外许嬢听见却道:“那信不是要寄给吴郎君的?我方出去顺道叫人寄走了。”

    她一头栽在桌上。

    怎会如此?!

    还不如寄的是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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