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责

    其中有不少都是妇人和孩子。

    她们的丈夫,她们孩子的父亲,或因繁重的徭役去世,或正不知在何处服徭役有家不得归。

    她们只能用一盏盏河灯,寄托满腔的思念与控诉。

    她们愤恨着这个世道,却又以同等的热情期待着明天。

    对未来没有期待的人是不会祈愿的。

    她们对未来有着期望,所以以河灯作为载体,表达着她们对生活的热情,和面临命运不公时的顽强不屈。

    许清徽有被这份虔诚感染到。

    穿越了这么久,她第一次与这个时代的人真正共情。

    但同时,她也深深地产生了对这个时代之中的人的同情。

    无论是因生产力底下而导致的面临自然灾害时的无能为力,还是因落后的体制而产生的对底层人民的压迫。

    许清徽都觉得,他们所承受的苦难远超过了作为人应该承受的范畴。

    只是如今她也身处这个世道之中,能自保已不易,哪里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更别提改变这个世道了。

    许清徽点燃莲蓬中心的蜡烛,烛光燃起,将莲蓬四壁和她的脸都照得暖黄。

    她将这盏小小的灯放入河中,轻轻向河中心一推。

    简陋的小河灯受力旋转倾斜,最后又稳稳地直立,随河水越漂越远。

    灯虽简陋,心意却并不简陋。

    许清徽站在岸边出神。

    她自己没有什么想求的东西,便替这岸上的人们祈求风调雨顺、阖家平安吧。

    *

    次日清晨,太阳还未升起,曙光已经照亮了半边天空,看来今天会是个难得的晴天。

    许清徽等人将收拾好的东西装上小船,清点好后就准备离开了。

    一回头却看见了三人从未敢设想过的场景。

    村正领着一大帮村民,前来送他们,浩浩汤汤。

    清晨的鸟叫虫鸣声中,上高村的人扶老携幼前来,手中还拎着他们为数不多的食物。

    “三位大人连日来辛苦了!”

    村正代替众村民向许清徽三人表达了感谢,递上了吃食和蓑衣。

    “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相送的,这些东西是个心意,还请一定收下。”

    言毕村正率先向三人鞠了一躬,其他人也纷纷效仿。

    众人真诚地表达着感激之情,连尚未开蒙的孩童都有样学样地作揖感谢。

    “诸位快快请起,这如何使得。”

    三人连忙回礼,扶起村正和其他人。

    “三位大人为我等解决了水患和食物等大问题,于我上高村有大恩。”

    村正言辞恳切。

    许清徽从没想到过,有一天会收到这么多人的的感谢,更没想到她所做的事对其他人而言会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她的心中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充盈和价值感。

    最后三人还是收下了村正送过来的蓑衣,但象征性地拿了一点食物,毕竟村子里食物本就不多。

    小舟驶离岸边,逆流而上,返航复命。

    许清徽看着岸边挥手送别的人们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但他们给许清徽带来的影响,却在她心中久久难以散去。

    *

    回航途中,许清徽整理好当前能搜集到的所有信息,认真复盘了整个龙栖县积水的情况。

    终于想到了一条比较好的解决途径,便是——以工代赈。

    可以参考上高村的成功经验,在其他河道淤积严重的地方,也一样发动百姓参与到清淤工程中来。

    如此既节省了需要调配的治水吏数量,又极快地提高了清淤速度、节省了时间。

    只是清淤工具当前尚且掌握在官府手中,不允许私自流传到民间。

    得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才是。

    但是还是先想清楚如果真的以工代赈,具体能如何实施吧。

    许清徽将自己的想法与郑问渠和王洽说了,三人认真探讨了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虽然在他二人都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超前,但认真思考过后认同这是一个非常好且合适的解决办法。

    甚至郑问渠在许清徽的启发下,补充了很多细节,使得具体的实施方案可以更适合这个时代,更具有可操作性。

    最后王洽进行了全面的整理和记录。

    三人怀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等待着回去复命时禀告县丞杜衾年。

    “想不到三弟居然能知道这么多东西。”

    郑问渠赞叹道。

    在他眼中,这个三弟许罄平日里一直都是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做事也温吞,不紧不慢,不争不抢。

    没想到一出声便是这么靠谱的主意。

    “哪里,小弟只是碰巧想到了而已。还是二哥进行了如此详细的分析推演,才使得这个对策能有可行性。也多亏大哥帮我们梳理、分析和记录,否则这些东西说完可能就忘了。”

    许清徽将自己降低,将功劳都推到了郑问渠和王洽身上,三言两语将自己的作用淡化。

    完全没有显露正是在许清徽的引导之下,郑问渠和王洽才能避免很多错误的思路,得出最终的切实可行的结果。

    郑问渠感觉哪里有点不对,但又想不出来,最后只觉得许清徽说得很有道理。

    说得也是,没有他和王洽,仅靠他这个傻三弟怎么可能想得出这么好的点子嘛。

    最后“嘿嘿”一笑,算是应下了许清徽说的话。

    王洽对许清徽拱手行了一礼,微微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这一段路途顺水,小舟随波晃荡,不急不缓地向前流去。

    *

    几天后,三人终于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杜衾年所在的地方。

    这里是杜衾年为了方便统领清淤工程,而选定的一处临时驻地。

    驻地就在吞龙江从中部分流而出的一处重要支流旁边,由一处废弃的龙王庙改建而成。

    此处由于地势较高,少遭受洪水侵袭;而陆上腹地又平坦开阔,利于人员和物资驻扎。

    同时庙虽破,却胜在空间开阔,简单修缮一下,就足以挡风遮雨,颇为实用。

    所以驻地选择在了此处。

    抵达时已是深夜。

    自昨夜起又开始下起了雨,迟则生变,为了避免出现其他意外,所以三人这一天两夜算是日夜兼程,才终于在深夜赶了回来。

    尽管是深夜,驻地仍有人员值守。

    三人将船只交接给驻地相关管理的官吏后,疲惫地回到休息的地方。

    许清徽倒是丝毫不挑地方,简单清洗后倒头就睡。

    这一觉就直接到了第二天早晨。

    许清徽是被周围人摇醒的。

    她揉着朦胧的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了一道洪钟般的声音。

    “郑问渠、许清徽、王洽何在!”

    “郑问渠、许清徽、王洽何在!”

    声音刚落,下一声又响了起来,看起来已经喊了好一会了。

    “在,在这里!”

    这是郑问渠的声音。

    许清徽被郑问渠和王洽一把捞起,直到这时她才差不多完全清醒,也看清了门口身形魁梧、神色威严的属吏。

    “杜大人要见你们,速速前来!”

    见三人已出列,来人又丢下一句话后,剐了三人一眼,甩下门口遮掩用的帘子。

    督促之意不言而喻。

    三人飞快地清洁一番,王洽还拿上之前整理好的关于清淤之策的笔记,然后赶忙走出去跟上了一直在屋外等侯的属吏。

    这名属吏名为李执,是县丞杜衾年手底下的吏员。

    杜衾年住的地方位置居中,便于统筹。

    由龙王庙后院的厅堂改建而成。

    从外面看起来和周围其他的房间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更干净整洁了些。

    进入厅堂便看见了一位正伏案办公的官员,周身儒雅的气质。

    李执领着三人进去后,向杜衾年行了一礼。

    “大人,人带到了。”

    随后站到了杜衾年身侧。

    三人有样学样地向杜衾年行礼。

    杜衾年正在批阅公文,没有回应,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

    杜衾年不怒自威,加上李执严肃的神形,堂中气氛一时十分肃穆。

    县丞大人没有发话,三人也不敢自作主张地直起身。

    这样的姿势维持了半响。

    许清徽身上已出了一层细密的汗,额上的汗凝成了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啪嗒”砸在了地上。

    许清徽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上位者的威压。

    在这里,他们不是身份平等、有着平等人格的人,身为上位者的杜衾年天然有着对他们生杀夺予的特权。

    终于,杜衾年批改完了他的公文。

    李执便立即上前帮助杜衾年整理好案桌上纷杂的公文。

    “尔等,可知罪。”

    杜衾的音色醇厚儒雅,落地却有如千斤重,压得三人“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头直抵地面、俯首认罪。

    “属下知罪!”

    “罪在何处?”

    杜衾年接过李执递上的清茶,不急不缓地出声。

    “属下不该擅自将捻泥篰制作方法传授给民众。”

    一向温吞的许清徽却抢在了郑问渠何王洽前面,接下了杜衾的问题,也接过了罪责。

    见堂下最瘦瘦小小的许清徽认下了罪责,杜衾年放下茶,终于是正视了堂下跪着的三人。

    “罪在何处?”

    杜衾年又问了一次。

    许清徽飞快地思考着杜衾年为什么会这么问,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她感觉有生以来自己的脑瓜从来没有转得这么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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