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遗书

    再度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青色的床幔,阳光从窗楞渗进来,在床幔之间影影绰绰,不停摇曳。

    鸟鸣声时高时低,夹杂着春日里虫子的鸣叫,随着微醺的暖风缓缓送入室内。

    随风而来的,还有阵阵不知名的花香,像春日里恋人在耳边絮絮低语。

    云景怡轻轻侧过头,尽管隔着青色的纱帐,光线依旧刺痛了双眼,令她忍不住抬手遮挡。

    就是这样的动作却惊醒了伏床边的人,见到云景怡已经醒来,他疲乏的面容终于露出一丝惊喜。

    “阿璟,你醒了,我去唤云老谷主。”

    沈星煜撑着床沿站起身,刚准备去把阿璟已经苏醒的消息告诉云老谷主,手背一热,他垂眸一看,一只裹着棉布的手覆了上去。

    他只好停下脚步。

    似乎也是刚刚看到自己的双手,云景怡缓缓抬起手掌,看着裹在上面的一层层棉布,脑海中回想起烈火中的最后一幕。

    她已经下定决心同许珈柔同归于尽,火焰舔舐着她的双手,那一刻,她竟然没有感觉到丝毫疼痛。

    如今看到手掌被棉布缠绕着,手指的触觉也不再敏锐,难道此生就要告别医道,无法济世救人了吗?

    沈星煜发觉她眼中的落寞,轻轻握住她的手,放回薄毯下方,宽慰道:

    “云老谷主叮嘱过,你的手好好养着,不可突然用力,不可提重物,只需要好好养半年便能恢复如初。”

    云景怡静静地看着沈星煜,他整个人看起来极其疲累,衣衫上似乎还有血迹,眼中遍布一道道红血丝。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试了几次后却依旧无法出声。

    “慢慢来,你才刚刚苏醒不要着急,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来的太晚了。”

    镇北军戍守玉门关,南疆发生□□,他是如何接到消息跨越大半个靖朝疆土,赶来此处平乱。

    云景怡摇了摇头,努力了几番,终于发出几个声调:

    “许……许……”

    “阿璟是想说,许珈柔,许氏家族吗?”

    沈星煜重新坐回榻边的小凳上,为她拢好薄毯的边角,语气平淡地回答:

    “许家已经被族灭了,一个不留,尸首扔进了乱葬岗中,到今日应当已经被狼啃噬了干净。”

    云景怡心中猛然一震,许家,竟然被族灭了?

    那一瞬间她心中甚至有一丝不忍,劫持自己的许珈柔,许氏一族人却因此满门断送,不留活口。

    这样的下场,未免也太过残忍。

    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沈星煜默然了片刻,终于还是对她讲出了实情:

    “许氏一族家道中落许久,许珈柔被逐出师门后又被行内讥讽,但是她敢劫持你是另有缘由。”

    虽然云景怡早就猜到了,却仍旧有些困惑,是什么缘由能令她下定决心铤而走险?

    “许珈柔同自己的姐夫私通,那个姐夫是一个吃喝嫖赌无恶不作之人,他声称早就厌烦了许珈柔长姐,并且寻到了能够重振许家的法子,只要许珈柔能答允,他便休了长姐迎娶许珈柔,从此许家与夫家的所有产业均有许珈柔掌控。”

    云景怡再度震惊了,她从未料想过许家还会有如此秘闻。

    “而这个重振许家的法子便是将你劫持,交给另一人,用以换取时机。”

    交给另一人?

    换取时机?

    云景怡看到他衣衫上若隐若现的血渍,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还不知晓吧,南疆发生□□后没几日,许老爷子便得知你被许珈柔劫持,然而他并未劝阻许珈柔,反倒是信了他那位草包女婿,想要拿你交换利益,有人许诺他,事成之后整个南疆的医药行当均归许家掌控。”

    沈星煜说着,为云景怡擦去额间渗出的细汗:“所以阿璟不要有任何心里负担,一切皆是因为许家咎由自取。”

    没想到许家竟然会作出这般勾当,师父曾将成药秘方送给许老爷子,在许家家道中落的这些年中,为许家又撑了这么久。

    未曾想许老爷子精明一生,晚年,居然会落得身败名裂。

    “我先去请云老谷主,阿璟,你不要动。”

    沈星煜说完站起身,走出厢房,不多时,云老谷主便领着众人出现在云景怡房中。

    大师姐见云景怡苏醒过来,眼中含泪:“昏迷了这么多时日总算醒来了,师门上下都在为你担忧,老天保佑醒来便是万幸!”

    景竹站在榻边,挺拔的少年眼睛通红,看到云景怡双臂上裹着的棉布,还有脖颈处的伤痕,少年的牙齿快要咬碎。

    终于,腼腆的少年在众人面前开口:“景怡姐,以后你愿意研习医术便研习医术,不愿意的话便做你想做的事,天南海北,想去任何地方我都会与你同去,只要你乖乖吃药,好好养伤。”

    云景怡无法出声,只好朝众人浅浅地笑了几下。

    师父为云景怡诊了脉,又重新查验了一遍伤势,确定伤势正在好转便令众人退出了厢房。

    待所有人离开后,沈星煜走进厢房,刚在云景怡榻边坐下便听到房门传来两声敲击。

    “谁。”他简短询问。

    “将军,北域八百里加急传回的军情。”门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急切,尚带着未平的喘气。

    沈星煜站起身,轻轻抚了一下云景怡的头顶:“我去一下,就在门口不会走远。”

    云景怡看着他的身影走出厢房,并未关门,侧着身子同一人低声交谈着什么。

    他利索地拆开信件,棱角分明的下颌在光影明暗处愈发凌厉,似乎整个人瞬间充满杀机。

    过了片刻,云景怡听到他走了回来,关上了房门,重新坐在她榻边的小凳子上。

    “阿璟,你要好好服药,好好休息,一切都要遵师父的叮嘱。”

    沈星煜说着,停顿片刻,看着榻上容颜憔悴的人。

    经历这一场劫劫难,她身体极度虚弱,原本白皙红润的脸颊此刻没有丝毫血色,一双眼睛失去了往日神采。

    当他得知阿璟被人劫持,破开房门,在大火中找到她时,那一瞬间他恨不能将许珈柔即刻斩为两断!

    是他的副将拦住了,若杀了许珈柔便难以审问口供,在将许家上下全员审讯完毕后,他并未通禀天都城,直接下令将许家族灭!

    许家还是真胆大妄为,居然敢与孟子岚私下协商,用湘水流域的洪灾引发瘟疫,从而煽动流民暴动!

    南疆陷入内乱,隐匿许久的前朝残兵蜂拥而至,一时间整个南疆乱作一团。

    他族灭了许家,当真是没有一丝冤枉他们!

    方才接到军师八百里加急发来的军情,北戎人趁着大靖朝南疆内乱,在边境处起了战火,他们似乎得知主将在军中,集结了数十万大军,欲要踏破玉门关,只扑中原腹地!

    只是可惜了,这一切都在机关算尽之内。

    云景怡似乎也猜到了他要说什么,轻轻地点了点头,示意他不要担忧自己。

    二人沉默了许久,沈星煜俯下身,在她额上轻轻印了一吻:

    “北域起了战事,北戎人要趁南疆内乱趁机侵犯边境,我必须马上赶回军中。”

    他说完,手指在云景怡消瘦的脸颊上摩挲了几下,叮嘱道:

    “乖乖吃药,待战事平定我会来看你,只要阿璟还愿意见我。”

    沈星煜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出厢房。

    房门关上,云景怡听到他沉稳有力的步伐踩着木质楼梯飞速走下楼,穿过千金堂前的平台,沿着石阶渐渐走远。

    她看着青色的床幔随着微风轻摇,南疆山风清新,穿过密林,将初夏的气息带至云景怡的身侧。

    沈星煜啊,你是否已经知晓,我已经恢复了记忆……

    ……

    过了半月有余,南疆的初夏已经翩然而至,云景怡的伤在师门众师兄师姐的照料下恢复了许多。

    能工巧匠的二师兄特意为她制了一台轮椅,她的腿伤一时半会难以行走,更多的是坐在轮椅上四处闲逛。

    这一日,师父在药房中拆掉了云景怡手上的棉布,涂了药膏,又重新裹了薄薄一圈。

    待到师父重新收好药膏,云景怡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问出那个问题:

    “师父,我究竟是谁?”

    云苏合的手指悄然抖了一下,尽管这么多年他早已有了心里准备,然而当她真的问出这个问题时,云苏合心中难免还是颤抖。

    “云景怡就是你,你是师父门下年纪最小的门主。”

    云苏合将棉布小心收好,他并不敢确认云景怡是否恢复了记忆,倘若她真的恢复了记忆,为何又如此平静?

    “我已经全都记起来了,师父。”

    她的话令云苏合心中悬了许久的石头终于落地,十年了,忘夕散的药效只有十年,尘封许久的往事终于浮出水面。

    云苏合叹了一口气,从柜子中拿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盒,打开后,一封已经泛黄的书信赫然出现在云景怡视线中。

    苍老的手指拿起书信,递到云景怡面前:“既然你已经全都记起来了,这封信,是你母亲留下的遗书,如今也该交还给你了。”

    云景怡看着书信上几个隽秀的字迹,泪水浸湿了眼眶——

    “师父亲启,弟子秋云绝笔”

    ……

    傍晚的风簌簌吹过山林,早开的桫椤花在枝头染上一片洁白,云景怡的轮椅停在苍梧山一处隐蔽的山巅上,落日余晖穿透云层,橘红色的晚霞笼罩着整个山林。

    云景怡颤抖着手拆开信封,似乎听到一个温婉的声音轻声诉说:

    “璟儿,见信安好,不知当你看到这封书信时,正处于何种时节。母亲出身于南疆一个偏僻的小村落,自幼与阿姐相依为命,在执意出师下山前,从未见过天高海阔的世间是何种风貌。”

    “母亲和我的阿姐曾经历过战乱,在师承云灵谷时便立志要行走世间,济世救人,甚至在此之前母亲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我唯一勇敢的事,便是生下了你,在生死存亡之际将你送回了师门。”

    “你的父亲,他性格坚韧志向远大,自小吃过不少苦,在科举高中后便将一腔热忱投入国政之上,或许是少时受过太多罪,你的父亲走了弯路,愈发刚愎自用不听劝阻。”

    “然而请不要责怪他,这一切的根源是为君者狠毒多疑,即便是你的父亲从未犯下大错,只要你与沈家世子订下婚约,陛下定然会设法除去我们。”

    “同样不要责怪沈伯伯,在那样性命攸关的时刻,他答允母亲设法保住了你的性命,并派人暗中护送柏川将你带往至苍梧山,母亲当年一时心软救下身患肺痨的沈家世子,或许这便是宿命,你的性命同样活在沈府手中,而你与沈世子的婚约从未废除。”

    看到此处,云景怡的泪水悄然而下,落在早已泛黄的纸张上,氤氲出一滴滴痕迹。

    她的指尖冰冷,颤抖着快要握不住边角,风吹起,纸张发出簌簌声响,似乎所有尘封的过往都在喃喃细语:

    “璟儿,母亲与你的情分唯有短短数年,在这短暂的时光中,你是我最具勇气的决定,也是此刻我最忧心的筹谋。母亲已难活命,唯有将对尘世最美好的期盼寄予你。”

    “世间如此广阔,不要心怀恨意,去做你最想做的事,去爱你最想爱的人,去过你最想过的日子。”

    “这是母亲下山入世至今,此刻,最想对你说的话。”

    “我最爱的璟儿,愿你此生无忧,一生平安喜乐,母亲秋云。”

    晚风从天际吹来,落日余晖穿透薄薄的云层,站在苍梧山巅上俯瞰下去,广袤的南疆一片生机盎然,无数山林、水域沉浸在赤红色的晚霞中,像仙境重现人世。

    在清列的山风中,静静坐在轮椅上的少女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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