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活着

    “沈将军,老朽有些事物要交代四门主,还请将军在前厅千金堂等候。”云谷主沙哑着嗓音,言语中波澜不惊,听不出丝毫异样。

    “晚辈多谢云老谷主、四门主。”

    视线中玄衣男子朝师傅抱拳,深深俯低,继而从软垫上站起身。

    当他经过自己身边时,似乎是一瞬间的错觉,景怡察觉他的脚步微微迟缓了一下。

    然而只是短暂的片刻,他便推开那扇纱门,悄然退下。

    云谷主从软垫上颤巍着站起身,在他身后并排立着几个巨大的红木柜子,从内室一侧墙壁排到另一侧墙壁。

    他拉开其中一个抽屉,拿出一个白玉色的小瓶子:“师傅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疑问。”

    老人把瓶子放在红木小桌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声,白玉色的瓶子通体无暇,圆肚细颈,瓶口处用檀色的木塞封住,晨光照射进来,把它的影子斜斜地拉长。

    “师傅曾与镇北候有过些许交集。”

    老谷主回想往事,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似乎那段回忆并不美好,他的目光似剑一般锋利,盯着红木小桌上的白玉小瓶。

    “靖朝之前,统领南疆一域的是前朝属国迦南囯,前朝末期政权腐败,苛捐杂税繁多,平民苦不堪言。”

    “陛下与镇北候联手起兵,几乎是摧枯拉朽般推倒了前朝政权。”

    “后来,战事蔓延到南疆,前朝残兵退于迦南囯,镇北候与当今陛下在苍梧山下与迦南囯决一死战,镇北候胜了,迦南囯从此灭国。”

    “可是,镇北候与陛下也负了重伤。”

    云谷主停顿了片刻,像是陷入了回忆。

    “当时为师以布衣之身,独自前往军营为他们医治,病愈后的镇北候特向当今陛下请旨,赦免云灵谷所在苍梧山一域所有流民。”

    “而为师也答允镇北候,若有需要相助之时,必当竭尽全力。”

    他叹了一口气,将白玉小瓶轻轻推向景怡身前:“这是轮回丹,镇北候,必须活着。”

    景怡默默听完,一双清零的眸子看着身前的白玉瓶,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气。

    云灵谷中有三味禁药,甚少用于世间,其中一味便是轮回丹。

    轮回丹,顾名思义,即使病人已经进入游离状态,脉象全无,只要尚有一丝气息,服下此药,只需一颗,都能从轮回之路上救回来。

    但是,此药后症极大,即便是强行救回,也有可能因为药力太毒烈,经脉尽断,毁去一身功力,余生只能瘫在床榻之间。

    自从拜入师门,这么多年以来,还从未见过师傅将此药勇于任何一位病人。

    难道,京城中的那位镇北候,为帝王开疆拓土戎马一生,暮年却落得如此境地?

    不知为何,云景怡竟然想起那一身玄衣。

    今日,镇北候府竟然破了两次师傅的规矩,看来,这位镇北候的病症没有那么简单。

    她沉默不语,师傅的声音打断了思绪:“韩御医的方子,并未有丝毫纰漏,宫里的决策,表面上每一笔写着要镇北候活下去。”

    师傅停顿了下来,又缓缓沉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只要这次保下镇北候即可。”

    “如若到了不可挽回之地,可用一颗轮回丹。”

    话音落在内室安静的空气里,如烟一般散开。

    景怡蹙起的黛眉缓缓松开,听起来倒是很简单,只要去京城一趟,医好那位镇北候的中风之症便可。

    他的肺疾是经年累月落下的病根,中风之症缓解,再开一些滋补的方子留给镇北候府用来慢慢调养,应该就会没有什么大碍了。

    何况,不管宫里真实目的是什么,至少在表面上,他们也希望侯爷晚年无忧。

    “徒儿领命。”

    云景怡伸手拿起白玉小瓶,握在掌心中,冰凉的触感逐渐被肌肤温热溶解。

    虽然经常跟着师傅下山游医,但是还从未出过南疆。

    苍梧山地处南疆永州,这里九峰环绕,山间地势险峻,夜间处处迷幛,相传上古时期,娥皇女英曾在此寻找舜帝,竟然迷困于九峰之间。

    更有湘水源起洞庭湖,从苍梧山间蜿蜒流过,滋养着这片广袤的疆域,不知天都城里的风土人情与南疆有多少差异。

    “那徒儿先去收拾一下行装。”

    云景怡拿起那一叠整齐的方子,向师傅俯了俯身子,欲要告退,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刚要起身,又缓缓跪坐下来。

    “师傅能否答允徒儿一个请求?”

    云老谷主抬起眼睛,花白的眉毛下露出锋芒:“怡儿你说,只要为师能做到。”

    “师傅,徒儿此去京城,快了二十日可回,慢了也需一个月左右,虽然是天都城声名赫赫的镇北候府,可身边总还是要有一个亲近的人。”

    云景怡手指抓紧掌心中的纸张,轻声试探:“徒儿想带青鸾师妹一同下山,都是姑娘家,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还有,青鸾师妹有个心愿,她有一本《百草珍集》,想要集齐天下珍惜草药,京城是大靖朝中枢,肯定会有很多……”

    “为师答允。”

    老人的声音干脆沉稳。

    云景怡心中充满了惊讶,师傅居然答允得这么快?她还以为师傅会驳回自己的请求,毕竟,谷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了。

    “去吧,趁着年岁轻轻,出去看看也好。”

    师傅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生气,似乎,还有一些向往?

    景怡从软垫上站起身,朝老人行了礼,在她缓缓退出书房时,忽然听见师傅沙哑的声音从内室里传来,像晚夏的晨风,消散在空气中——

    “记得,凭心行事,一定要好好回来。”

    …………

    走出书房,晨光已然大盛。

    听到开门声,趴在门口晒太阳的小黑狗转过头,黑黝黝的圆眼看着她。

    刚刚路过一个沉默无趣的黑衣男子,小黑狗只是微微扫了他一眼,当它看到出来的是四门主时,扑腾一下从地上站起来,欢快地蹭着她的衣裙。

    “黑豆乖。”

    云景怡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蹲下轻声说:“我要下山几天,你乖乖听师傅的话,我回谷会给你带好玩的哦!”

    黑豆绕着她脚边来回跑了几圈,以为她只是像往常一样去忙其他事物。

    “对了,景竹如果再偷懒的话,你就去跟师傅说!”

    黑豆后腿蹲坐在地上,歪着脑袋看向眼前的人,怎么办,昨日晚饭后景竹还给自己一块大骨头呢!

    “汪!”黑豆浅浅叫了一声。

    “乖啦!”云景怡揉了揉它的脸,转身朝万方堂方向走去。

    万方堂是谷内给弟子们授课的地方,师傅经常讲,云灵谷虽隐居于苍梧山,甚少参与外界纷争,但身为医者,定要心怀慈悲。

    所以对于那些上山拜师,想要求得医道的弟子,师傅往往会根据他们天赋选择留下施教,而那些学成下山的弟子们,虽不是云灵谷入室弟子,但他们行走世间,亦可济世救人。

    万方堂坐东朝西,对面是存放草药的库房,而千金堂便在二者之间,三座木质建造的殿堂呈品字型座落,千金堂前是一块开阔的空地,正对着山下蜿蜒而上的石阶小路。

    每当有病患入谷求医,他们从山门下的青石桥沿着石阶小路一路拾级而上,当踏上最后一阶石台时,才能看到云灵谷真正全貌。

    青鸾此刻应该在万方堂里,和谷里那些小师弟小师妹们一起听二师兄授课。

    她小时候意外落水,机缘巧合被师傅收入谷中,还有两个月便及笄了,不知等会当她得知一起前往天都城,会是什么反应。

    此时,万方堂里已读过早课,三五成堆的弟子们手里拿着书本,围着桌子正在认真讨论。

    “见过四门主。”

    当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时,弟子们纷纷行礼,心中却略微诧异,今日并没有四门主要授的课业,怎么会一大早便出现在万方堂门口?

    “不用拘礼。”

    云景怡扫了一眼堂内,看到一个鹅黄色身影正俯身在桌子上,手中拿着笔在一本手札上认真写着小字。

    她略微抬高了一些声音:“林青鸾,你过来一下。”

    鹅黄色身影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是她后,从座位上一路小跑着到她面前:“景怡姐,四……四门主,有什么吩咐吗?”

    “景怡姐”几个字刚刚出口,她赶快咬住嘴唇改了口,这里是万方堂,并不是私下相处的时候,虽然平日里景怡姐待她很好,可是她并不敢忘记分寸。

    云景怡眼角视线扫过万方堂,几张年岁略微比青鸾大一些的脸庞讪讪地转过去,她尊为谷内四门主,那几张脸庞倒不敢轻易露出僭越的神色。

    她低下视线,看到青鸾手指间残留些许墨痕,新旧叠加,想必是她又半夜点灯用功了。

    师傅曾说,林青鸾是谷内这一辈弟子中天赋最高,课业最用功的弟子,经常蝉联课考甲等。

    她拉过那只印着墨痕的手:“青鸾,我奉师命要下山一段时间,师傅已经答允我带你同去。”

    林青鸾满脸吃惊的模样,齐齐的额发下,一双杏仁般的眸子睁的大大的:“什么?师傅答允景怡姐带我一起下山?”

    “是啊,你也大半年没有回过家了吧?等我们完成师命回师门,路上脚程快一些,正好还能赶上中秋节呢!”

    “入夏前你不是说过,伯父伯母要在中秋节的时候给你办及笄礼。”

    林青鸾圆圆的眸子里满是欣喜:“那景怡姐同我一起回家,每年我阿爹阿娘都会提起你呢!”

    她刚说完,眼神中那抹光亮又暗了几分:“只是……我家家境贫寒,这两年才略微宽裕一些,景怡姐不嫌弃便好。”

    “你在说什么傻话,常听你讲伯母做的一手好鱼,待我们到你家里,我可一定要尝一尝呢!”

    云景怡伸手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快去后面收拾行装,我在千金堂前等你。”

    万方堂后不远处便是弟子们的居室,分为男女两座,青鸾跑回座位拿起桌子上的手札,又朝居室一路小跑过去。

    …………

    “真不知道她凭什么与四门主如此交好,装得一脸无辜的样子!”一个尖酸的声音穿过万方堂的窗棱,飘进云景怡耳朵。

    “你不懂,寒酸人家的女儿,走得就是这暗路子。”另一个刻薄的声音紧跟着附和而来。

    “你们说,四门主有没有私下给林青鸾授课?否则她怎么回回课业第一!”

    “这可不好说,四门主虽然年岁不大,但是她可是师傅座下年纪最小的门主,她们俩如此投缘,难免会夹带私货。”

    “当初我爹娘非要让我上山求学医术,说是师承云灵谷名声好听,可如今依我看来,这云灵谷除了名号在南疆响一些,也没什么其他所长之处!”那个尖酸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中满是不屑。

    “嘘……噤声噤声!”刻薄声突然紧张起来,“四门主还未走远,她好像听到了我们方才说的那些!”

    云景怡确实听得丝毫不差,那个尖酸声音之人,是南疆一个医药世家许家的嫡次女,许珈柔。

    这几年,许家的医药生意日渐衰微,逐渐被其他业内行家吞并,许老爷子为了给自己涨点名号,挽救基业,特意携了夫人和这位嫡次女一路翻山越岭来到云灵谷,求师傅收下为徒。

    师傅感念自己初入南疆时,许家曾对自己有些许相助之恩,虽然这位嫡次女天赋有些欠缺,但依旧收了下来。

    云景怡曾对许珈柔的行径略微有些耳闻,大多是抱怨她“仗势跋扈,尖酸无理”。

    没想到,今日竟然亲耳听到她敢如此编排师门!

    她停下朝千金堂走去的脚步,转身回到万方堂门前,殿内的一众弟子看到四门主折而复返,又满脸肃然,原本喧闹的堂内顿时静了下来。

    云景怡面色沉着冷肃,将一众弟子挨个审视了一番,一双平日里轻柔的眸子此刻变得愈发凛冽。

    视线掠到许珈柔脸上时,云景怡的眼神更加凝肃。

    “本门主今日奉师命下山,此后凡是本门主课业均由三门主所授,直至本门主归来。”

    她的语气波澜不惊,似乎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然而片刻后,她的话却让在场所有弟子大吃一惊——

    “待年末课业大考,若有弟子对本师门所授课业心怀不满,便自行离开云灵谷。”

    “或,被本门主逐出。”

    “四门主所言……可是师尊授意?”一个年岁尚小的男弟子,胆怯地问到。

    云景怡眉头一挑,认出是去年初春时入谷的白萧,他家族白家亦是医药世家。

    她双眼凛然:“白萧入谷已有一年多了吧,谷内门规竟然还未记全?”

    “云灵谷门下四位门主,均有权逐出任意弟子!”

    “只是师尊心善,云灵谷建成至今,尚未有任何一位门主动用过此门规,”云景怡又将视线落在许珈柔脸上,口中淡淡,“若有哪位弟子想要成为第一人,本门主一定成全。”

    许珈柔坐在位子上,视线垂下来,不敢与云景怡对视,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四门主平日里并不严厉,也没有什么架子,一副绝色容颜更是娇俏可人,可今日竟然如同换了一个人,如此严肃。

    云景怡说完,又环视了一圈殿内众弟子,转身离开。

    今日应是二师兄在万方堂授课,此刻他竟然不知去了哪里,等完成师命从天都城回来,一定要跟大师兄和大师姐认真谈论一下此事。

    谷内弟子居然敢在背后妄议师门,虽然师傅心慈,可是万万不能纵容如此风气!

    正当她心里盘算着,林青鸾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跑过来拉住景怡袖口的衣衫,兴高采烈地问:“景怡姐,我们下山要去哪里啊?”

    云景怡看到她右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发髻上簪着一支精巧的金鱼绒花,因为来回跑了几趟,头发有些凌乱。

    她伸手捋顺了青鸾的发丝,轻声说:“我们去京城。”

    “天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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