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隐蔽的楼梯走下碧海阁，沈星煜一脸铁青，右手死死拉着云景怡的手掌。
碧海阁共有五层，一楼是极尽华美的大厅，厅中的寻花问柳的花客们被美人美酒围绕着，脸上皆是陶醉在温柔乡中飘飘欲仙的神情。
一个身型肥胖的花客原本正瞅着厅中圆台上婀娜多姿起舞的身影，目光不经意间扫到一处隐蔽的方位，奇怪，怎么来这寻欢还要穿着如此沉闷，见他手中拉着的女子姿容倾城，便朝身侧吹了一声口哨唤来小厮：
“你们碧海阁什么时候来了这等绝色美人啊，如今舒音音出了事，倒是还有这等美人可以顶上来，看那人一身黑了吧唧的衣衫，想必也是个不识情趣的，去，把那美人给爷带过来！”
小厮顺着视线看过去，脸色顿时煞白，生怕那人听到了花客所言，慌忙从身前的果盘中拿出一个橘子，还未来得及剥皮便匆忙塞进他的嘴里：
“我的爷，您小点声，那人咱可惹不起啊！”
花客被他堵住嘴顿时一脸不满，从口中抠出橘子吵吵嚷嚷：“有什么惹不起的！二爷我可是忠国公府嫡子，天都城还没怕过谁！”
见小厮搓着手站在原地，花客朝身后的侍从招了招手：“去，把那美人给爷我带过来。”
他闹出的动静不小，连忙不迭跟在沈星煜身后的花嬷嬷都听得一清二楚，原本沈将军并不惹人瞩目，他走的是角落里并不起眼的楼梯，只待从碧海阁后门走出便可将他送走，一切相安无事。
未曾想，那个花客叫嚷的声音被沈将军听得正清，玄衣人踩到最后一个台阶，便骤然停下了脚步。
一双杀意的双眼静静盯着那人。
小厮慌忙横抱住花客身后的随从，口中劝阻：“我的爷啊，您要是觉得身边的姑娘不合您兴致，小人我再给您喊上次的红烟来伺候您！”
花客本就吃醉了酒，身边其他寻欢作乐之人纷纷拱火，他借着酒力更加肆无忌惮，按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朝沈星煜走过去。
花嬷嬷匆忙迎上前，老鸨子已经见惯了这种争风吃醋之事，她一手揽着花客娇声劝慰：
“这不是忠国公府家的二少爷嘛！来来，花嬷嬷我今日一定给您安排最漂亮的姑娘，一定将您服侍得舒舒服服！”
忠国公府是当朝陛下的远亲，本没有什么战功，因着曾经陛下起事时，忠国公曾给陛下一些银钱用于买马匹，后来新朝而立得以封了一个忠国公。
这二公子更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泼皮，终日混迹于各类花街柳巷的场所，忠国公全府的前途都在大公子身上，对这位二公子便疏于管教。
他一巴掌将花嬷嬷推到一侧，酒气冲天的面容朝玄衣人身后的云景怡瞅了瞅，便伸手越过眼前人想要去抓美人。
突然之间，他伸出的手臂骤然一痛，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又感觉一股力道袭上自己双腿的位置，他听到一声“咔吧”，身子便重重倒在地上，两条腿却歪歪斜斜地挂在一边。
“啊！！”躺在地上的人吃痛，高声大叫着，上身缩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
沈星煜收回右脚，漫不经心地将袖腕整理好，冷冷看着地上的人：
“忠国公府没落倒也是常理之中，毕竟有你这样的废物。”
忠国公府的随从纷纷围了上来，将他从地上抬起准备回府，有随从上前拦住沈星煜的去路：“你是何人！竟然敢伤了我们府的二公子，老国公定要去京畿府衙报官！”
沈星煜眼神似刀：“老国公一定会谢我为他教训了这个孽障，若有谢礼，记得送去镇北侯府。”
说完，他一手护着云景怡朝碧海阁后门走出，留在原地的小厮怔怔发愣，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刚才听到的话。
镇北侯府？难道是那个统领镇北军的……镇北侯府？
见那人面生又一脸冷冽杀意，前段时日听说沈将军回京述职，难道方才那位是……
完了完了，竟然敢与镇北侯府抢姑娘，二公子这下摊上大事了，随从匆忙招呼其他人抬起二公子准备回国公府，怎么就招惹上镇北侯府了！这天都城谁不知晓，镇北侯府可是握着五十万镇北军，在朝野之上无人能撼动分毫！
……
云景怡一手提着药箱，沿着长街与沈星煜并肩而行，她的脑海中还回响着方才二皇子的话——沈将军，你可要当心了。
二皇子的话令人不由得心生寒意，云景怡悄悄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方才他又在碧海阁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伤人，听起来，那人好像还是什么国公府的公子。
他会在朝野之上被人针对吗？会有人设局陷害他吗？
或者……他会有一日亡命于沙场之上，连尸骨都无法寻回吗？
不知为何自己的思绪会如此纷乱，身边的人没有说话，只是随着她的脚步慢慢超前走，沈星烨与公主不知去了哪里，此时过了寅时，中秋游玩的人群逐渐散去，长街上一片冷冷清清，沉默在二人之间弥漫着。
忽然间，感觉掌心一轻，云景怡垂眸看去，沈星煜已经将药箱握在自己手中，他率先打破了沉寂：
“是不是吓到了？今日二皇子说的话本不应让你听到的。”
云景怡摇了摇头：“我离得远，并未听清你们说了些什么，更不知二皇子的具体情形，我只知，二皇子是一个心智残缺之人。”
她说的是实情，沈星煜与二皇子说话的间隙她便悄悄退远了。
沈星煜悄悄看了她一眼，她的脸色有些不好，原本红润的唇色也有些暗淡，今日经历的事实在多，她一时半会难以接受也是正常。
良久，他突然开口：“过了中秋，我可能随时会回北域军中，你放心，我已经安排了护卫送你回师门。”
他这是在向自己道别吗？
“京城中的事物，都与云医师及云医师师门无关，我会处理干净。”他仿佛是在交代什么事物，一字一顿说得极其认真。
“多谢沈将军。”
本来下山只是为了救侯爷，如今侯爷病症稳定，也到了该回师门的时候了。
身侧的人又开口：“云医师曾说，想要在京城药行逛一逛，还要……”
他话音突然顿了顿，凸起的喉结上下滑动了几下：“还要给你的小师弟带礼物。”
云景怡突然心中暗笑，他怎么如此在意景竹，索性顺着他的话向下说：
“对啊，本医师答应了小师弟，回师门的时候会给他带礼物，沈将军可有什么推荐之物？毕竟我对这天都城也不甚熟悉。”
果然，他的呼吸变了，沉沉地换了一口气，牙骨咬紧却装作漫不经心的语气：
“不知道云医师的小师弟有什么喜好。”
“小师弟虽然比本医师小几岁，但是我们俩性格相投，在谷内的时候便时常一同下山游医，若说小师弟有什么喜好，本医师记得有一次下山，小师弟对一种圆球型的机巧之物很感兴趣，不知沈将军可知这是什么物件。”
沈星煜感觉有心中有一把火在烧，他舔了舔微薄的双唇，斩钉截铁否认：
“不知！”
云景怡惊讶了一瞬，自己居然没有说这东西长什么样子，他便果断回答了不知，这还真是有趣！
“那就不劳烦沈将军了，过几日，待本医师去街市上打听一番，下山的时候景竹可是送了我一大包芙蓉酥呢！”她的语调中带着轻快的笑意，仿佛是在前往寻找宝藏的孩子一般兴高采烈。
终于，身边的人按奈不住了，他猛然停下了脚步，坚实的臂膀毫不费力地揽过她的身躯，下一个瞬间，云景怡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一道不容她抗拒的力量压在长街的石墙之上。
秋夜沉寂，石墙微凉，她的后背上却传来一阵温热，隔着衣物感觉到分明的手指骨节，用沉稳的力道托着她的脊背。
是沈星煜的手掌，他是怕自己力气太大，使她撞到墙上吃痛吗？
“啪。”是小药箱跌落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另一只手臂拢了过来撑在墙壁上，形成一个半环形将身前的人牢牢困在里面。
云景怡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人，他剑眉如墨，双眸似星，棱角分明的脸颊上此刻有一种想要将她吃掉的神色。
秋夜的天穹上悬着明亮的星辰，北斗七星的位置在分野处闪着璀璨的光，而这万千星辰此刻都不及他眸中的神色，一时之间只能听到二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她挑了挑眉，剪水秋眸中闪着笑意：“沈将军是有什么话……要对本医师说吗？”
他永远是一身没有任何装饰的玄衣，透着冷冽疏离，令人不敢轻易接近，可是现在的神情居然有些慌乱的醋意。
“你很在意你的小师弟？”
沈星煜声音沉沉得，有些暗哑，他撑在石墙上的手掌缓缓握成拳，骨节分外突出，几乎要刺破他手背上的肌肤。
他好看的双眼中仿佛落满了星辰，那些星光映在怀中人的眸子里，视线中只见她双唇微启，回应了他的问题：
“是，我很在意景竹。”
她回应的很快，几乎是在沈星煜问出口后马上回答，仿佛这个答案是她早已埋在心中，不用多加思索便可以答出。
沈星煜狠狠握着的拳头几乎要将石墙压出一个坑，扣在掌心中的手指带来一阵钝痛，他的呼吸凝滞了，胸腔中涌上一种类似杀意的冲动。
应当猜到的，八年了，她被师傅喂下了忘夕散，早已经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
她在师门中与景竹朝夕相处，那个少年清澈单纯，记得她所有的喜好与禁忌，下山那日沿着石阶小路跑下来给她送芙蓉酥，立在山门口遥遥眺望她离去的方向。
自己对她来说算什么？
她不过是奉师傅之命下山来救昔日好友一命，沈星煜，你在妄想什么？
“阿璟，若有一日，我……”沈星煜极力稳住呼吸，沉沉开口，然而话尚未说到一半便被她骤然截住。
“沈将军，对我而言景竹只是师弟，景竹同青鸾一样是被师傅收入谷中的，师傅下山游医时曾见他在一处医馆做切草药的杂役，那家医馆的医师处处欺凌他，师傅见他天资聪颖便为他赎了身契带回谷中。”
她仿佛是在向自己解释清楚，停顿了片刻后，云景怡感慨了一番：“他同我一样，双亲皆已不在人世，当年他是为了救重病的母亲卖身给了那家医馆，这些年，他师承云灵谷认真学习医道，为得便是可以济世救人。”
“沈将军，战士们在边疆以铁血之躯护家卫国，我们虽然身处芸芸众生之中，也同样在用医道传承着。”
云景怡看着他：“若有一日，沈将军再度需要本医师下山救人，本医师依旧会随将军前去。”
她的眼神不像一个闺阁之中的娇弱女子，此刻充满了坚韧。
一片沉寂之中，沈星煜紧握着的拳头缓缓松开，他温热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滑过她的眉眼，最后落在那一瓣微红的唇上。
他的声音中不容她拒绝：
“无论是谁，云医师，你最后都会在本将身边。”